落子无悔

2013年于宾夕法尼亚




彼时青石还是个拜入师门不过十几年的蜀山弟子,虽说疏离淡漠是天生,但少年争胜的心性偶尔也会显露。那日玉书除妖回山,兴致勃勃对青石说起山下所遇的种种奇闻异事,末了告之司云崖某处竟有一处奥妙非凡的珍珑棋局。那眉眼温和的师弟笑言道:“师兄若是有闲心,便去看看罢。依我之见,就是师兄也难破此局。”

青石不置可否,只微阖眼帘捧着茶盏往嘴边送,分明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可一入了夜嗜棋如命的他便没了白日里莫测高深的伪装,匆匆离了弟子房御剑下了蜀山。不知有意无心,擅观星的蜀山弟子于空中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广袤夜空,只见河汉璀璨,星斗阑干。

更深露重,山路湿滑,司云崖中雾气弥漫。青石收了剑信步山水间,只见两旁苍松劲柏,又闻远处泉水潺潺冷凝幽咽,更有几声寒鸦夜啼,心中暗赞此处地灵,无怪有善奕高人隐居此处。约莫过去半个时辰,青石行至一处断崖空地,抬眼一张棋枰置于玉石案上,暗夜中尽显流光溢彩。他走近几步弯下腰来细细查看,发觉这棋盘与案几竟成整体,就连两只棋盒也同案几相连,直接雕刻而成。盒中黑白皆雕琢精细,温润光滑,只是两色棋子手感却不尽相同,仔细凝视一番方才发现这黑子竟是玄石所制,白子却是白璧打磨。

好大的手笔。青石微微勾起嘴角,将手中棋子放回盒中,这才把目光落在棋局之上。怎知只是轻轻一瞥便让他立在当地动弹不得,只在心中不断叹道:“奇也妙哉!世上竟会有如此高深的棋局。”

这棋局八十来子,黑寡而白众。初学之人只道是白子占得上风,可登堂入室者只需稍作端详便可得知黑子落位各个精妙,竟将多数白子逼在边角四隅,天元附近那一路黑子倒显露出极其霸道的攻势来,杀得中路白子只余抵抗之力。

当日青石棋艺虽并未炉火纯青,却已臻坐看云起之妙之境界,一眼便发觉这棋局劫中套劫,白子死中有生。他知这几手甚为关键,若算得精准,几番腾挪应能做活中路。但此招甚险,稍有不慎便将中路全然输去,待到那时,空余边角白子也难挽颓势。可若放弃中路着力挽救四隅,便全然失了主动,更是得不偿失。青石算计良久却始终难得万全之策,心中沉吟万千,几经取舍,终将手中白子落在棋局之中。

他轻吁口气,向后撤了一步,终将目光从棋盘移开,这时才惊觉自己耽于棋局,竟未留意时光流逝。眼见东方既白,一轮红日升起,司云崖雾气褪了大半,却仍有青烟缭绕,几只丹顶鹤云间翔舞高鸣,道袍与头发早被露水打湿,可却直到此时才感到微微凉意。

青石御剑回山,刚好在山门处碰到了前往经房的玉书。师弟弯着眼角眉梢向他打招呼,不经意间了一句:“师兄这么早便去斩妖除魔?”青石这时才察觉手指上沾染了些许魔气,心中一凛,脸上却是一贯的莫测高深,对师弟点了点头。

这棋局原是妖魔所设?莫非是那乌鹭修炼成了精?若非阿书言语相告,直到方才自己也未曾发觉那缕魔气。我竟会如此大意,惭愧……今日、今日可会有人又下一着?对方黑子将落何处?

修早课时他这般想着,闭着眼脑中便浮现出那棋局的模样。只见一枚黑子悬于半空,摇摇晃晃,将落未落。电光石火间他突然脱口而出:“妙着!我竟没想到!”睁眼一看只见掌门笑得一脸得意,捋着胡子对旁人道,难得摸鱼偷懒的不是玉书是青石。等等草谷你说什么?玉书居然连来都没来?

当夜他又离了蜀山前往司云崖。他留了心,见这棋局之中果然残留着些许魔气,但那却不是棋枰本身散发出来的,环顾左右却未有任何魔物的踪迹与气息,想是对方已离开多时。青石见那新落的黑子果不其然置于自己所料之处,虽知对手极可能非人,但心中钦佩之情还是不免多了一分。他立在案前一手执白,又将双方形势重新细细考究一遍,反复计算之后落下一子,便轻挥衣袖御剑回蜀山去了。

如此你来我往总有十余天,双方各走了十几步,青石愈发力不从心,中路白子岌岌可危,直到第二十日,青石见颓势难改,长叹一声伸出手去,拣起双方所下之子,又将棋局回复至原先的模样。

自入了蜀山门下,还是头回尝到这般赤裸裸失利苦涩的滋味。离开前他想,这倒不失是种警醒。

“师兄这几日不去司云崖了么?”玉书抱着新得的几部典籍跑来看青石,他倒是最了解这位面冷心热的师兄的心思与动向。青石捧着茶摇头,淡然道:“棋局精妙,我解不了。”

“师兄解不了?”玉书显是吃了一惊,然而随即便笑了,“这样也好。蜀山已无人能与师兄棋逢对手,这一失利反倒能解了师兄止步不前的困境,呵,想必师兄的棋艺又要精进了。”青石放下茶盏,对上玉书的双眸,亦勾起嘴角:“阿书且莫言语安慰我,那珍珑棋局极其繁复,我恐怕穷极一生心血才难能将其解开。”

“这可真是奇了。”玉书深知青石自负棋艺,这般菲薄可是头一回,想是那棋局大有来头,便又疑道,“师兄可知何人摆下此局?”

青石听得此问,默然半晌方才开口,一字一顿对玉书道:“恐怕非人。”

玉书长眉一轩,似是疑惑顿解,笑道:“若是如此,师兄倒能让他等上个几十年。”

青石却敛去笑意,默然不语。心中暗道:“只盼他只是个棋痴,且莫将这等运筹帷幄的能力用上邪道误了苍生。”

青石再一次前往司云崖解那棋局已是几十年之后。半百时光只如白驹过隙。期间沧海桑田,神州地动,多少人化为枯骨,多少人重得新生;期间青石逆天,强行改了星运,盲了双目,青丝换华发。

他伸出手去,那棋盘几经风雨仍是从前模样,那棋局与青石心中模样毫无二致。他正取了一枚白子,忽地听闻一男子低沉温润的声音响起:“你……怎会变得如此?”

青石不答,只将手中白子落在棋盘之上。对方气息如此熟悉,立时便让他想起年少时那十几个夜晚萦绕指尖的魔气来。对方见他不欲回答,便也不问了,拈起一枚黑子落下,道:“上位,四六。”却是将落子之处出声告知了。

“多谢。”青石嘴角勾起极其清浅的笑意,手中白子紧接着落了下去。

便又是到了二十手,棋局之上白子虽仍略居下风,却并未显出丝毫落败的迹象,黑子反倒显出后劲不足攻击乏力的景象来。“你虽盲了,这盘棋局却比从前看得通透得多。”对方道,声音低沉冷淡,却夹带一丝赞许之意,“平位,十一。”

他这一子竟落在白子腹地,孤军深入,可是犯了兵家大忌。谁料青石手上一滞,这一子竟不知何处可落,心中暗道:“好招。不妙。”他只将重心放在抵御外围攻势,却留出一道空隙被对方抓住。黑子虽是孤军深入,但己方内部的布局却相当空虚,这招虽险,胜算却是极大。那人见青石迟迟没了动作,哼笑一声。只听一声脆响,那人将手中黑子丢回棋盒之中,开口讽道:“弱小的人类,你还要负隅顽抗么?”

青石闭目不语,此刻方微笑道:“人事未尽,岂能束手就擒。”这般说着,缓缓落下白子,局势瞬息万变,白子颓势立刻扭转,原来这一着同先时某步做出两眼,一并做活了东南一隅的白子,与中路白子呈包夹之态。黑子竟成了强弩之末,仅能做困兽之斗。

“呵,人类,当真令我惊喜。不错,可惜。”却不知不错什么,可惜什么。青石听得细碎的衣料摩擦响起,那人起身便将走远,忽然出声道:“慢。”

那人脚步声止,亦不回头,只背对青石道:“有何指教?”

“我虽已立于不败之地,但你若有心周旋,我怕是仍无取胜可能。只不过以你的心性,怕是不耐和棋局势。”青石顿了一顿,才道,“手谈胜负便也罢了,你……莫要执迷不悟。”

那人沉默半晌,回过身向他走来。青石只觉脸上一凉,那人伸出手轻柔抚摸着他的脸。他沉默地等着那人能够开口对自己说些什么。

可那人只是哼笑一声,在青石耳边沉声说道:“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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