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草

2016年于奈良

全十章





高木雄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人生这一部戏还会上演所谓重逢这样的章节。所以拉开大门发现站在街上朝着自己微笑的男人是当年那个共同浴血奋战过的中岛裕翔的时候,他差点摔了手中的茶碗。

“亏你能找到这个地方来。”彼此对视了许久之后他终于沙哑着嗓子开口问候,然后在昏暗光线温柔的庇护里悄悄揉了揉眼睛。

“并不是我找到的你。”中岛笑了笑,“怎么,不请我进去说?”

“哦,啊。抱歉。”高木让开了半个身子,看着中岛像从前一般身手灵活地钻进屋里。

不是你找到的我。我想也是。就算跑到海角天涯,能找到我的,恐怕只有那家伙一个人。

但他为什么要找我呢。

高瘦的男人背对着主人打量起这间房子来。六张榻榻米的大小室内,摆着一套寝具,架着一个炭炉,散落了一地的医书,便再没什么多余的摆设。
高木盯着中岛背影百感交集地瞧了一会,才烧起一壶水。“喝茶?”

男人回过身来笑起来:“我又不是他,喝什么茶。”

听到这话高木的脸立刻就烧了起来,连忙咳嗽一声,低头嘟囔了句:“你不喝试试,我也会揍你。”

中岛闻言,脸也微微红了,却把眼睛弯得更厉害。

两个大男人围着炉子坐下,高木在沉默中打开了茶筒,挑出些茶粉来,取出一勺沸腾的滚水倒进茶碗之中,又拾起了茶筅。

他泡茶的动作娴熟灵巧,可在对方眼里,像极了另一个人的演绎。

有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了。中岛劝慰自己,于茶道一途,那个人本来就是高木的老师。

高木忙活了半晌,终于将飘着氤氲香气的茶碗推到面前。

一起推过来的,还有些算不上美好的曾经。

那人最初对什么都不上心。什么未来,什么前途,什么国家大事,在他眼里仿佛一文不值。

可唯独对茶道倾注了所剩无几却狂热的执念。

中岛犹豫良久还是端起了茶汤搁到嘴边。

“手艺见长。”他浅尝辄止而后言简意赅地评价道,却只换来高木的嗤之以鼻。

“你懂个屁。我放的就算是草渣子你也喝不出来区别。”

他怀着极大的热情教了你一个月,可在我们旁观者的眼里,那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那年的裕翔才十二岁,正是吵闹又缠人的年纪。他仗着生了一副好皮囊,又兼着嘴甜,赚取着所有人的喜爱。况且又有个帮他撑腰如同兄长一般的家伙,无论干出什么出格的事他都能大大方方揽过来妥妥儿地善后。

只是一件。——起因经过连中岛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如今想来恐怕只是逃课打架之流的小事。可当时被宠到无法无天的地步,胡闹得太过,竟向那人也耍起赖撒起泼来。不仅打碎了他的茶具,还将他房中炭炉踹翻,带着火苗的炭块落在草席上,险些将那个人的屋子给烧个精光。

于是彻彻底底惹恼了那个人。中岛被罚着禁足一个月,天天跪在屋子里看他一言不发地泡茶,就是为了煞性子。

之后他确实收敛了不少,慢慢地变得成熟稳重起来。

可从此对茶这一饮物敬谢不敏。


信口而谈的话里开着亲昵而随意的嘲讽,宛如上辈子的回忆纷至沓来,教高木自己也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虽然自己从来没有幻想过会遭遇这样的场景,但此刻演绎起来竟会显得毫无岁月的隔阂而如此自然,以至于恍惚间只觉那些拜谁所赐独自经历过的刻骨铭心的痛才彷如一场悠远的梦。

高木想,有趣。真是有趣。

他忽然忆起某日那个人从背后搂住自己的脖颈,趴在自己耳边用甜得发腻的温柔嗓音对其他人说道:“たかき啊,可是我们中间活得最明白的那一个呢。”

啊,那个人好像说什么都是对的。

所以虽然一直懵懂,但一旦看清楚形势,最早利落地抽身而出的人,还是自己。

“ね、たかき。你是喜欢我的吧?”

“我……”

那人的眼睛里带着朦胧的水汽,柔软的唇间吐出意乱情迷的呻吟,两条细嫩的双腿犹如蛇一般缠上自己的腰间。

“ね、たかき。”

“你来找我做什么?”高木决定单刀直入,再过于婉转迂回,自己恐怕真的将要溺毙在这条所谓过去的长河之中。

“叙旧。”可中岛偏偏就不按套路出牌,愣是要拐弯抹角地将话题进行下去。

高木有些苦恼地挠了挠脑袋。他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不太擅长对付中岛。经年累月的疏远后,这项技能更是可以忽略不计。

于是他准备改换策略,漫不经心地发问:“不在京中好好待着,跑这穷乡僻壤来找我叙旧?闲得发慌?也没人管管你?”

中岛罕见地没有接话,只是微微勾起了唇角。

那颇有些心惊动魄的弧度落进了高木眼中,倒也让他有些许心悸起来。

“怎么了?”

“たかき。”

猝不及防地被年下的中岛直呼其名,高木更是惊得摸不着头脑,只得佯怒斥责道:“没大没小,规矩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么。”

中岛对高木这些色厉内荏的呵斥恍若不闻,只是自顾自问道:“从你当年离京算起,已经过去几年了?”

他想不出对方突然问起这些陈年往事的用意,敷衍答道:“得有五六年了吧,也记不清了。”

“那么,京中的事情,你真的一无所知吗?”

高木抬起了眼,用罕见的冷冽目光看向中岛,短促而又坚决地说道:“什么也不知道。”末了,还怕对方不信一般,意犹未尽一般地补了一刀,“什么也不想知道。”

这里不过是个在连绵起伏的木曾山脉中与世隔绝毫不起眼的村落,不是什么军事重镇,也全然谈不上什么交通枢纽。哪位天皇归了天,哪位殿下践了祚,哪位将军失了势,哪位关白夺了权,从来成为不了乡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些轰轰烈烈、翻天覆地的伟业,最终只会宛如山中初春的融雪一般静默无声地汇成溪泉悄然而至,到头来也无从掀起一丝波澜。

什么也不想知道。

仿佛是要说服自己一般,高木又在心底默默而又郑重地重复一遍。







中岛垂下头去,手指顺着茶碗沿摩挲了一圈又一圈。高木盯着那双手看了好半天,才慢慢地将目光移向他的脸。多年不见,记忆里本就所剩不多的稚气如今早就褪得不留痕迹,只是从这个年轻人举手投足间偶尔流露出几不可察的小动作里自己还能见到他从前的影子。

“你专程而来,如果只是想要转达我京中的事情那就趁早免了。我一个字也不想听。”

高木终于被磨没了耐性,于是率先发难。年轻人听到他这么说猛地抬起了头,眼角眉梢写满了不甘,明明张开了嘴想要慷慨激昂地反驳两句,却还是选择一声不吭地将头低了下去。

啊,真是熟悉的模样。高木忍不住无声地微笑起来。

但不过一会儿,他又相当吝啬地将那笑容给收了个严严实实。

那个人就爱吃中岛这套。年幼的裕翔若是在外面受了什么气,只要回到他的宅子里在他的门外摆出这幅姿态,那个人绝对会扔了手头正忙着的任何事务冲出去把他搂进怀里细声安慰。为此他可没少受八乙女的臭骂。——哦,这却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大概是见得多了,那个人后来好像也染上了这丝顽劣的习惯。他湿漉漉的眼神平素看过去就是安全无害的,若刻意作出些许委屈的样子来,那双无辜的眼睛更像是立时要滴出泪来,总能让高木心疼的不得了。

他总能让自己心疼的不得了。无论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手紧紧按在自己胸口,心脏跳动得生疼。高木叹了口气,勉强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又舀起一勺沸水倒进自己碗中,再度拿起茶筅,却怎么也刷不下去。

“说吧。你千里迢迢而来,到底找我做什么。”他终于有了力气开口,然后抿起嘴低下头强迫着自己专心致志地点起茶来。

中岛抬起眼来,脸上不见任何欢愉神色。他有求于高木,求的还算是个难以启齿有如登天之事。眼下高木算是松了口,不再如最初那般抗拒谈论共有的过去,可自己却没办法把握一提那人名字他不会翻脸。

他甚至没办法把握哪怕不提那人名字他也不会翻脸。

高木是个温柔的人。温柔,但是又骄傲又固执。

认定了的事情,就再也改不了了。


中岛记得高木离京那天漫天大雪。那个人病得厉害,闻言却挣扎着执意要去相送。

“外头下着大雪,你又在生病。”中岛想阻拦,却被他坚决地呵斥回去。

“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他说。”那个人一边说一边剧烈地咳嗽,苍白的脸上浮起病态的潮红,“很重要的话。”

可彼时两人已有几年不曾好好相谈,就要咫尺天涯的最后时分,又能有什么话好讲。

那个人被他搀扶着分开层层人潮,走到浩浩荡荡送行队伍的最前面。高木已经走出几步开外,背影在夹杂着雪花的凛冽寒风里极为模糊不真实。

中岛还记得那人单薄的身体不知是寒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而簌簌战栗着,连带着喊出他的名字时也像是带上了一丝颤抖的哭腔:“たかき。”

那时高木一定听见了那个人在叫他。中岛想。他瞧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高木原本坚定的脚步因那人的呼喊而微微一顿。

可却也仅限于此。

然后他看见高木挺直了背,头也不回地迈开脚去。


高木又点好了一碗茶,却还没等到中岛的下文。他略感奇怪地抬眼看去,却没防备地看见中岛红通通的眼眶,惊得手一颤,滚沸的茶水洒了一身,烫得他龇牙咧嘴:“有话好好说,你都这么大个人了,还哭个什么劲?”

中岛反手抹了抹眼,也不和高木顶嘴,低着头握着拳,咬着牙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来了。正题终于来了。

高木叹了口气,随手找了一块布擦了擦身上的茶渍,漫不经心地道:“如今的我还能帮你什么事?你说说看。”

中岛头低得更深,吸了口气又道:“你得先答应了我。”

那块布“啪”得一声,被重重摔在了地上。但因为只是布而不是旁的什么,就又显得并非很有气势。

中岛闭着眼睛,听着高木强自忍着怒气低声说道:“我可不是他,你对着我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啊,生气了。这不是自己一早就知道肯定会发生的事么。

“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情。也决计不会让你为难。”中岛硬着头皮辩驳道,“这一点你大可相信我。”

高木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冷笑,转过身去摆了摆手:“你走吧。”

中岛咬着唇,想说些什么还是忍住了。只得默默起身,告辞前还不忘给从前的前辈礼仪周正地鞠了一躬。

“打扰了。”

他回身拉开了门,这才发觉天已经全黑了,家家户户门前都点上了灯。昏黄的烛火摇曳得他一阵恍惚。


同样暧昧的烛光下,两具拥抱在一起极尽缠绵之事的身体。时而尖锐诱人时而低沉甜蜜的喘息声,从那个人的嘴里断断续续流泻出来,从障子门与榻榻米的缝隙间渗透出来,发酵在整片宅邸之中。

他那时早已告别少不经事的年纪,偶然间路过那人的部屋,自然是听出里头是在做些什么。

人前人后,那个人从不掩饰自己对高木的欲望。他能在讨论着政事的时候打着呵欠往高木的腿上枕,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发表自己状似毫无道理实则难以让人反驳的见解,也能在夏日夜间的饮宴上借着酒意敞着浴衣露着双肩往高木怀里钻,在那结实的胸膛上留下斑驳的红痕。

他自然是没想过,高木雄也冷峻的声音,会在自己身后的庭院里响起。

“中岛,为什么在此处驻足?”

他的脑子轰然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眼前的障子门就被拉开。

那个人半趴在地上以肘撑地,嘴角噙笑眼神迷离。浴衣随意地披在他身上,根本遮不住丝毫旖旎。

“闹什么呢裕翔 ?”那个人歪着头对他笑道,“大晚上的不睡觉。”

不等有所回应,那个人就将目光从中岛身上移向不远处的高木,嘴角的笑意不减半分,眼神更加多了几分媚态来,“哦,たかき也在呢。吵着你们了吗?那可真是对不住呢。”

中岛不敢说话,也不敢回头去探究身后的高木会有怎样的神情。他想拔腿就跑,却被这诡谲的场景吓得动惮不得。三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午夜时分神色各异地僵持着,直到那个人的屋内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爽快干脆的脚步声。

障子门猛然间又被拉大了几分,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从背后缓缓揽住那人柔软的腰肢。

“你们,还有什么事么?”


“我住在村子尽头那幢宅子里——山脚下那一幢。”临别关上门时中岛忍不住又把头探了进来,对着坐在地上沉默不语的高木说,“你明天若得了空,就去我那里坐坐。” 






自中岛走后,打更的夜警已经在这条街上巡夜了几轮,直到面前只被啜饮一口就无人问津的茶再也冒不出一丝热气,高木这才端起茶碗来往嘴边送。

“你好歹也算是个医者,竟不知茶凉伤肺的道理?”那个人埋首于公文之间,头也不抬地飘出这样的一句话,对外出而归汗流浃背端起茶碗就要喝的高木如此说道,“把茶放下,等会帮你重新沏。”

他倚在案前,因为天气炎热而敞着衣襟,露出了削瘦的锁骨和雪白胸膛前的几颗痣。高木瞥了一眼,立时转过头去,只觉得刚才可能真的中了暑,口干舌燥脸还烧得慌。“麻烦你了。”他勉强控制住情绪,从喉咙深处挤出这样一句话,末了又忍不住画蛇添足地补充道,“那就等你忙完……”

话音还未落下,那个人湿热的呼吸已经贴到了他的耳边。

“等我忙完吗?”那个人的声音就在耳边悠悠地响起,又染上那层令人着迷的黏腻感,“たかき,你就一点也不着急吗?”


仿佛是同过去赌着气,这一回他仰起头来有如灌酒般,将那碗茶一饮而尽。

再没有人会拦下他。且事到如今,他早已将寒邪客肺的道理烂熟于心。


“可是怎么办呢,たかき。我很着急。”那个人喃喃低语,湿润的唇贴在高木的后领处,灵巧的舌头下意识地扫在经过无数次磨合实验后被盖章确认过的敏感区域,那双有如温玉的手顺着高木的胸向下滑去,指甲轻轻刮过他的小腹,却并不如嘴上说得一般急迫,反倒是极有耐心地在此处停留逡巡。

颈椎和下腹传来过电一般的酥麻,一瞬间几乎烧去高木所有理智。

“别这样……”他迅速转过身,握住那个人纤细的手腕,不费多大力气就将他压在了身下。明明是能被自己轻易制服的人,但只要看向那双宛若蒙了纱一般的眼睛,他便总有错觉抑或是直觉,似乎每次缴械投降的那个,总是自己。

“别这样……”于是他勉强喘匀了气息,低下头抵着那人的额头又说道。

可是数次被那人挑起的欲望没有一次不被满足,这样的轻声重复便显得毫无气势也毫无决心。

“为什么不呢,たかき?”他闭着眼感受着那个人施予的乖巧和温存,耳边又响起他每每都会发难的问题来,“你是喜欢我的吧?”

“我……”

他本应该有无数次的机会来解答这个难题,但那个人似乎只热衷于提问,却从来没有关心过他的回应,总是在他即将张口回答的刹那,想尽一切办法让滔天的欲望吞噬他残存的意识。

他分开那个人的腿,伸出手去,将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探进那处隐秘之地,换来身下那个人无比自如的迎合以及喉间传出的那些甜腻而愉悦的呜咽。而后如同无法轻易被餍足的猫一般,那个人颤抖着双手费力地解开他的腰带,抓住那早已肿胀的性器,带着哭腔悄声乞求道:“入って……”


果然,古人诚不我欺。一杯冷茶下肚,寒意顺着食道从口凉到胃,又凉到肺,再凉到心,然后沿着经脉冰冷了四肢,教高木久久回不过神来。

于是他毫无道理地迁怒于中岛,责怪起这人的不请自来了。虽然这些年他心中一直有如明镜一般,尽管当年离去是如此决绝冷酷,可那些刻在骨髓之上印在血液之中的过去,总有一天会被鲜血淋漓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供自己瞻仰。

或供自己唾弃。

然而如今的他自问还并未有十足的勇气去面对即将到来的曾经。

他甚至没有十足的准备来应对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欲望。那些原本该涌入四肢五骸的血液不知何故聚集于下腹,那一处有如火灼般炙热,烧得他难以自持。

“拿你没办法。”他顺着墙边躺倒在地,一手捂住眼睛,嘴角勾出一丝苦笑来。

这么多年他片刻也没有想过的那个人,却在唯一一口凉茶之后化成缱绻冷洌的香气,苦涩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局势在某一日开始急转直下。原本的同盟土崩瓦解,昔日的仇敌竟能把酒言欢。

世道本就如此无常,更何况这些囚禁在局中无法脱出的困兽。

高木从道馆回来时那个人正捧着新茶笑眯眯地坐在檐下赤着足晒太阳。

尽管极少主动提起,他的事情高木有所耳闻。身为关白血亲却执意与来自居城的将军亲信交好,那个人早已成为少年继位的天子眼中一枚生锈的钉子。他为了避嫌,索性成天关着房门研究茶道闭门不出,连带着来自御三家的自己也不怎么见了,教那些蓄意滋事的人们挑不出半点错来。

“たかき。”他慵懒地喊自己的名字,眉宇间有些愉悦也有些不耐烦,分明是等了自己好久。

自己一步一步走了过去,看着那个人一点一点被自己的影子覆盖,脸上神情因此模糊不可辨,那双眼睛还带着朦胧的雾气。

他于是跪坐在他面前,那个人便凑了过来,咬着自己的耳垂。

“今天得了闲?”他随口问了一句,伸手抚摸起那个人单薄的脊背。

“たかき。”他没有理会自己的询问,只是伸出舌头开始一点一点舔舐自己每一寸肌肤,从耳垂移向喉结再欺到锁骨,然后听见他含糊不清地问,“你是喜欢我的吧。”

“……”

他把他压在身下,看着那个人白玉一般的皮肤渗出一层浅浅的粉红。而后他被那个人温暖而紧致的包围着,每一次的律动都卷来灭顶的欢愉。那个人被情欲染红了眼角,口中再吐不出丝毫完整的话语,只有听了更让人欲罢不能的破碎的呻吟。

“……喜欢。”

他不知中了什么邪,在那一刻轻而易举地给出了对方答案。

可那个人因这突如其来的答案睁大了双眼。

褪去了情欲的痕迹后,那双澄明的眼睛中只有浓得化不开的不知所措。

和足以溺毙他们二人的深深的绝望。






空气里渐渐聚集起肉眼可辨的水汽,在闷热的夏夜里蒸腾开来。高木恍恍惚惚地醒来,眨了眨酸涩的眼,这才意识到适才可能做了一个如同现实一般并不能称得上美好的梦。

高木侧过头,窗外还未泛白但已能听见零星的几声鸦啼。此时身体终于跟着清醒过来,发觉那聚集在下腹的热度并没有消散,反倒随着夜的行进愈发升温。

他捂住眼无声地笑起来,可悲地发现哪怕是那样残忍的现实,只要想起便无法逃脱。






那个人人前人后还是会粘着他,在交欢后疲惫的凌晨时分苏醒,不知哪来的精力趴在熟睡的自己身上,一口一口地向下舔舐每一寸肌肤,直到移向那禁不住挑逗而早已火热坚挺的性器。

高木总是在他含住它的瞬间惊醒,反应过激有如触电一般地坐起身来,却在那个人极尽疯狂的吮吸中再度酸软了腰力,只得把手搁在那个人的脑后,一遍又一遍地,温柔地摩挲着他柔顺的发。

这时的他总会微微抬起脸,以上目线注视着自己。那含着性器柔软的唇,那带着水汽无辜的眼,那被汗浸湿了的额发,每一样大概都是自己喜欢的。

那个人将他喷薄而的出欲望尽数吞咽,而后凑上身来去吻高木的脸。他的嘴角还带着残余的白浊液体,哪怕是在无月的夜里也能看得分明,于是高木便以少有的强硬姿态捧起他的下巴,伸出舌头将本就属于自己的那份爱欲舔得干干净净。

“たかき。”他听见那个人在叫他,于是他准备好了回应即将跟随而来的询问。

可那个人只是看着自己无声地笑,漆黑的眼同这个夜晚融合为一体。如今那里面参杂的是什么,自己一点也无从分辨。

只是再也没有机会郑重地说出口。那个人已经得到了答案,便再也没有问过相同的问题。


他终于将手伸向自己无法释放欲望而因此发痛的性器,丝毫称不上耐心地套弄起来,就好像他终于决意直面被他抛弃却又辗转回到自己眼前的历史,为得只是想早点从进退两难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那个人打开门,半趴在地上歪着头笑,先是看着显然已经被吓得不轻的中岛,再又看向高木。“たかき也在啊。”他轻描淡写地问候,像是对着一个普通到不能更普通的友人,“吵着你们了吗?那可真对不住了。”

高木被那双熟悉的眼睛盯着,浑身上下都像是浸在刺骨的冷水里,连每一次的呼吸都在狠狠地颤抖。犹如千钧压顶的沉默逼得他几乎发狂,他想大声呵斥这一切,却可悲地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任何立场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开口质问。

直到门再被拉大几分,那个面容清隽神情冷淡的男人出现。

那个叫山田凉介的男人。

山田好似视屋外二人为无物,屈身在那个人之后,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在他眼前搂住了那个人的腰,一口咬住他的右肩,换来那个人一声十分受用的甜腻的喘息。

“闹够了没。”他的声线本就清冷,在这夜里尤为寒意逼人。山田挑衅一般地看向高木,嘴角勾出一抹讥讽的笑容,“莫非这里有人想见学不成?”

中岛被山田的气势震得不由向后一退。他被无端牵连进这场不能善终的修罗场,本来就是个意外。如今眼见就要被波及,赶忙连声道歉,慌不择路地逃离现场。

留下不发一语的高木,向山田回以同样冷峻的目光。


性器的端顶因连续不断的刺激而分泌出透明的黏液,顺着火热而坚硬的柱体落在了自己的手上。高木睁开眼,有些失神地望向窗外。天已经开始泛白,除却鸦声之外开始可以听见其他鸟鸣。他如同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的溺水之人大口喘着气,短暂的释怀后再一次闭上双目,握着自己性器的手愈发加大了摩擦的频率,喘息声也更加沉重起来。


那个人被搂在怀里,宛如失去支撑一般柔若无骨地靠在山田肩上,眯着眼睛朝高木笑,又向他摇了摇手:“たかき。”

为什么还可以笑得这么无辜,为什么还可以这么风轻云淡地喊我的名字。

山田本来冷眼旁观不发一语,此时忽然伸手发力将整扇门推了开去。这高木万分熟悉的居室骤然间再一次让他一览无余。

哪里放着茶盏,哪里生着炭炉,哪里摆着要闻,哪里搁着字画,他早就在每一个肆意挥霍的黑暗里摸索得清清楚楚。

“既然高木殿不愿移步……”山田嘴角噙笑眼神却一如既往地冷冽,将本靠在自己身上的那个人推倒在地,随即跪坐在榻榻米前,伸出食指一节一节刮过他的脊背,“どうぞ……”

他弯下腰摁住那个人的后颈,又强迫他抬起下巴看向几近于麻木的高木,一把扯掉他早已滑落到腰际的浴衣。那个人的私处就在这样匪夷所思的场景下展露无余。

他的性器早已因背德露骨的快感而膨胀勃起,被山田攥紧在手里。他眯起眼呜咽一声,表情称不上舒适但也绝非痛苦。他抬起腰去蹭身后山田的胯部,换来这个英俊的男人一声嗤笑。

“真性急啊。”他恰有分寸拿捏着那人坚挺却又脆弱的欲望,心安理得地听着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哀喘。另一只手使着力揉搓着一寸又一寸雪白而充满弹性的肌肤,由腿及臀留下斑驳的红印,直至进入那处已经难耐饥渴的禁地,极富耐心地开垦扩张着。

“痛い……”山田进来的时候那个人疼得下意识地蜷起躯干,却没曾料到这样的姿势却能让身后的男人挺得更深。长时间持续不断的剧痛伴着灭顶的快感顺着骶骨一路蜿蜒而上,激得他几度痉挛,眼神涣散,立时滴下泪来。

他失去了焦距的眼里的高木,从一化为二,又化成无穷。

“……たかき。”


猛然间浓稠的精液一股一股地喷薄而出,高木失神地睁开双眼,身体也好、精神也罢,都好似还因回味着什么而微微颤抖着。






仿佛再也承受不住沉重的空气,日出时分这里终于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眨眼间便成了倾盆之势。远处连绵的山脉雾气缭绕,留下个毫无真实感可言的青灰色轮廓。

中岛醒来时已经晌午,屋外仍然暴雨如注,房顶檐下皆发出声调凄厉的悲鸣。他揉着眼睛坐起身,久久回不过神,恍惚间竟不知置身何地今夕何年。

他打着呵欠走出居室,庭院中每一条藤萝攀爬的轨迹,每一朵杜鹃花绽放的方位,入眼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令他仅凭着记忆便能沿着廊道悠然前行。

而他的记忆里这段路程都是有着同一个行进方向和最终目的地的。
就像从前每一个凯旋归来的清晨,他在角落处的那间部屋前停住了脚步,展开笑颜充满元气地拉开房门。

“おはよう!”


那个人从案前抬头,见到中岛,露出从未改变过的宠溺笑容:“あら!”他说,“裕翔回来啦。”

那是他第一次出征,在高木的麾下。他们的军队越过东山道,冲阵杀敌,势不可挡。他跪坐在那个人的对面,一手托腮滔滔不绝地说着行兵作战中的奇闻逸事。

他边说边悄悄注目着那个人的神情,希冀在他的一颦一笑里挖掘出点名曰关心的蛛丝马迹,以此来判断应不应该说些他可能更加在乎的人或事。

可是他本以为掩藏很深的试探却被那个人轻易看穿。他以行动打断了中岛的喋喋不休和无止尽的窥视,起身坐到了炭炉前施施然地煮水烹茶,末了端着芬芳的茶碗再度回到案前。

“裕翔在期待什么吗?”他低头啜了一口茶,满足地眯起了双眼,一针见血地戳穿他的企图。

“我……”他语塞,脑筋转得飞快也找不出任何托词。

看着他窘迫的模样那个人笑得更欢:“我不需要问你。”他指了指案上的公文,正是中岛进门前他读着的那卷,“我都知道喔。”

“不是的……”中岛有些气急败坏地反驳,“不是这样的。”

这世上哪会有一篇公文,写得清一个人天翻地覆的变化。

中岛从未见过这样的高木。他在他的军队里,亲眼看着这个叫高木雄也的男人是如何提枪一骑绝尘孤身闯入敌阵,心无牵挂般激战厮杀,宛如夜叉恶鬼将战场血洗为地狱,又好似天神一般凛凛而还。在那个夜晚之后的他将内心深处所有的柔软与温存弃如敝屣,那张英俊不羁的面庞从此只有杀伐决断与冷酷绝情,再不见一丝和煦温暖的笑意。

“我就是知道。”那个人好整以暇地笑着,噎得中岛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你呀,倒不如做些更有意义点的事。这样吧,下回你与他见面时不妨问问他,看他晓不晓得最近的我大概是个什么状况。”

明明知道那只是玩笑之言,中岛仍然脸色惨白义正严辞地一口回绝,惹得那人笑弯了腰。

自己是断然不敢在这样的高木面前提起他的名字的。


一室中岛熟悉了十几年的摆设,和记忆里分毫不差。可在这个狂风骤雨的早晨回应他的,却是一双缓缓张开的清冷的眸子。

倏尔一道惊雷劈在不远处的山腰之上,震得方圆几里地动山摇,这才教他大梦方醒。

他立刻跪了在门外,收敛了所有的欢喜,恭敬谨慎地行礼道:“殿様。”


那个人被这么干脆地拒绝也不着恼,只是笑眯眯地凑过去拍了拍中岛的脑袋:“你这个孩子,就是诚实过头了,真是的。”

中岛心虚地笑了笑,可不知何故,盯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半晌,心底某处突然就被什么东西莫名地剜去了一块。空空荡荡地疼痛感教自己鼻头有些发酸,中岛立马低下头默不作声起来。

糟糕,他心想,肯定会被他看穿的。他一定会问我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看上去这么难过。那样的话自己绝对会忍不住嚎啕大哭,抱着他的腰讨问这一切究竟都是怎么回事。

可那个人只是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破天荒地无视了他的情绪:“回去吧,裕翔。”他笑着说,“我手头上积的事太多,过一阵子再去找你可好?”

中岛猛一抬头,这才惊觉那个人脸色实在有违平常。“你病了?”他有些恼怒起自己的迟钝,责怪为何没在一开始就察觉出他的异常。他伸手就要去探他的额头,却被那个人利落地躲了开去。

“没有。”那个人摇了摇头,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有。”


山田端坐在案前,不动声色地将中岛极具戏剧性的神色转变收入眼底。他大概把我错认成了那个人。他思及此处,微微弯了弯眼角。山田平日很少露出笑容。他的长相过于精致,哪怕一旦带上哪怕是些微笑意便会显得眉目如画,立时就少了几分位高权重者应有的棣棣威仪来。

“你昨晚去找他了?”得到中岛的回复后他又问,“他怎么说?”

中岛一五一十将经过悉数告知于山田,末了道:“他……应该不肯来。”

山田抿起了薄唇,悠悠望着窗外渐渐退去的雨势,良久才道:“恐怕只是刚才的雨太大,稍稍耽搁了一些工夫而已。”


那一场豪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高木的军队进入了叁州后,探报便再也传不回来任何有用消息,只不停地说多处洪水泛滥,切断了不少条补给和通讯线路。而叛军的行动路线,竟然一问三不知。

山田拉开门,他身后的狂风骤雨竟比他先行一步袭入那个人的屋内,险些打翻了案上的萤萤烛火。

那个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剧烈地咳嗽起来,下意识地裹紧了披在身上的羽织。他原本按在手下的地图骤然失去束缚立时被卷入空中,被山田眼疾手快抓住。他反手关紧了房门,瞥了一眼图上地形,挑起了眉,沉声说道:“你倒是管起这个来了?”

那个人好容易止住咳嗽,抬眸一笑,昏暗烛光中看去煞是有种惊心动魄的美。“该处理的都做完了,就让我没事做找点乐子也好。”他懒懒地回答,然后闭起眼默记起适才在地图上见到每一个标识。

“怎么?”山田走到他面前坐下,端起已经发凉的茶,“你怕?”

那只纤长莹白的手伸了过来,将茶碗从山田嘴边给夺了回来。“怕。怕我再也见不到他。”那个人爽快地点点头,却仍然垂着双眸,直到在脑海中演算完毕这才睁眼,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会输吗?”

那个人摇了摇头:“算过了,输不了。”

“呵。你倒是自信。”

那个人笑了起来,亲昵地倚了过去,下巴搭在了山田的肩上:“那是。否则你会找上我来?”

话音未落就被捏住了下颌。

山田强势而霸道地吮吸起那个人柔软的唇,末了才放开对他的桎梏:“颠倒黑白。”

那个人摸了摸被捏得发疼的下巴,一脸无辜地看着山田:“我哪里说错了吗?”

山田哼笑一声扭过头去,却也不同他争辩了。

“喔,对了,这个。”那个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扬了扬还在手中握着的茶碗,言简意赅地对山田解释道,“茶冷伤身,就不要喝了。”






山田从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茶具中挑出个绘有夕颜花的攥在手里。中岛只消一眼便立刻认出这曾经是那个人最钟意的黑乐茶碗。

据说是从前连千利休也另眼相看收藏的精品。那个人费了很大力气托了许多关系才寻到,宝贝极了,非重大庆典绝不肯从柜中取出享用。本来是四只一套,可幼年顽劣的自己胡闹时当着他的面把其余三个给摔成了碎渣,差点把那个人气得晕厥,着实令他伤心欲绝了许久。自己又是害怕又是愧疚,东躲西藏了几个月,就是不敢在他面前出现,直到拜托了高木找到了一套同样不菲的曜变天目送了过去,才好歹消了他的气。

“我听说,他教过你茶道?”山田仍在观摩着攥在手里的茶碗,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眼睛抬也没抬,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教人看不出是何种神情。

见旧事又被重提,中岛只得苦笑着回答道:“学了不过一月,只称得上略懂皮毛。他见我既没什么耐心也没什么天赋,就不得不放弃了。”

“原来如此。”山田扯了扯嘴角,半是回应中岛半是自言自语,“我倒是有心讨教,可却始终没找到机会。他甚至极少有工夫为我烹茶。”

那个人醉心于茶道世人皆知,与他走得近了的,没有一人不是衣袖沾染上古朴浓郁的茶香。亘古绵长的岁月里中岛看着两人同进同退一路披荆斩麻,虽然清楚山田位极人臣的过程绝非一番坦途,但此刻得知当年的那人竟能做到置茶一道于不顾那样的地步,还是令自己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山田偏了头,注意到中岛投来直白的讶然目光,终于连眼角眉梢也带上了些微的笑意:“你不知道,那时实在太忙了,而我们本来时间就不多。”


彼时山田子承父业,只是个将将拥有一万石的小藩领主,胸中虽有纵横丘壑,却仍入不了居城中大人物的法眼。

他自是不肯一世屈居于人下,只是审时度势,深知自己势单力薄,万不可与那些手握重权的大名争辉,便选择敛去周身光华,巧妙地蛰伏在暗处,冷眼注视着朝堂之上那些不动声色的博弈与厮杀。

那时的他明明还未上过战场,可视线所及之处早已满是刀光剑影,尸横遍野。他只能一味地压抑着心中的兴奋而强迫自己闭上眼,在黑暗里任由血光在眼前肆虐。

但我仍然需要静静等待一个时机。

某天他离京公干,恰好路过京郊一处正在修缮的佛堂。山田本不信佛,平素也极少踏入佛门之地,但那一日却不知怎地,他怔怔看着那略显斑驳落魄的古老建筑,好似被谁牵引着一般,下意识地抬脚迈了进去。

堂中供着十尊佛像,山田只认得出中央那座三面四臂的是不空罥索观音。环绕在其周围的,大约还有二金刚四天王等等等等。

只是究竟哪位是广目天,哪位是持国天,他可是分辨不出来了。

僧人们刚刚为堂内供奉的佛像上完彩,见到山田,行一个合掌礼道一声阿弥陀佛,皆低眉顺目鱼贯而出。他一人立于堂前,抬眼细细打量着这些高大的神佛,只觉每一尊都神情迥然,似是对人间苦难各持己见。

只是不知我的困惑落在眼中,你们会报以何种模样。

见朱漆顺着以璎珞珠钏装饰的天衣缓缓滴下,山田伸出手去。没想到那血红色的液体刚刚落进手心,身后竟响起了一个陌生的话语。
声音欢愉,还带着几分软糯,与这庄严的佛堂格格不入。

“红色很称你。”

山田因这突如其来的人声吃了一惊,急忙回过头来。

“是你?”纵然是逆光而立,他也是认得那个人的。山田握紧了手,任凭那粘稠的漆料顺着指缝溢出。

这庙堂之上若有山田厌恶之人,眼前那个人大约能排在个首位。身居高位,却是个玩物丧志的,对家国天下毫无抱负可言,真是白白浪费了顶好的出身。

而他最近的处境山田相当清楚。陛下早就厌恶他的浮华风流,也不满他与居城众人交好,原本碍于他位高权重的父兄之面不好随意处置,而关白大人一朝失了权,他没了庇护,形势便越发尴尬起来。

陛下想要铲除他,想必是早晚之事。

“你有什么事?”他冷冷地发问,连客套都刻意地省去了。

那人好像根本不知山田所想,在暗处微微笑着:“佛堂的住持是我的忘年交。”他温言软语地说,“今日恰巧来找他讨教茶道,却被告知一位来自京中的大人驻足此处。我有些好奇,就顺便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


其实这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谎言,什么恰巧,什么好奇,什么顺便,都是统统没有的事情。可当年的山田并不知情。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某一夜的宴饮结束,那个人眨着微醺的双眼,在他怀里笑着。

“不是偶遇哦。”他蹭了蹭山田的脖颈,喃喃说道,“可不是偶遇哦。”


“我只是路过。”山田不想和他多言,道,“这就告辞了。”

他拔足便想走,却在经过那个人身边时被伸手拦住:“你刚才,在笑什么?”

山田猛地扭头看他,一脸难以置信地开口问道:“你说什么?”

那个人抬起眼,堂外的阳光终于照在他的脸上,肌肤几近透明,带着与平素无异的盈盈笑意。

“啊呀,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吗?”他的嘴角缓缓漾起了弧度,那双原本看上去甚为无辜的眼睛中竟带上了一丝狡黠的光芒,“你刚才,在笑哦。”

他慢腾腾地蹭到山田的面前,侧过头来。

“你刚才好像一柄看到血的刀,浑身上下都在激动地颤抖着呢。”他舔了一口自己略显干燥的唇,意犹未尽一般地回味着,“所以我才说,红色很称你啊。”

是这样吗?原来当时的我,是如你所说,像一柄嗜血的兵刃吗?

或许是这样的也说不定。这红色的染料,像极了我眼前挥之不去的血影。

“那么容我猜猜,你在笑什么呢。”那个人趁山田还没回过神来,伸出手指,蘸了蘸他手心中尚未干涸的朱漆,抹在他的嘴角,“やまだ你,大约是在笑这朱漆的来源吧。”

啊,不错。我忍不住在笑,笑那些人体内温暖粘稠带着刺鼻锈味的腥红,终有一日亦会成为佛像身上鲜亮的衣装。

“やまだ,你想不想,亲手为神明涂上朱漆?”

山田终于在那个人充满了蛊惑的低吟中抬起了头,看向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裕翔。”山田说,“趁时间还早,你为我烹碗茶吧。” 






为什么说时间还早呢?中岛扭头看着窗外还未能有所了断的雨势,不明所以地想。

还有啊,为什么您竟会这么坚信高木一定会来呢?他并不知道您在这里啊。
中岛甚至想开口对山田说,您若是想见他,我大可带您去找他。
但是他还是谨慎地选择缄默不语,点燃炭炉架上一壶水,再起身打开了山田身后的茶柜。

“您把他所有的茶具都带来了?”看着一排排静静躺在柜中的没有一套不曾见过的茶具,他终于忍不住回头问道。

这些都是那个人留下的。多年过去中岛还可以准确地叫出几乎所有茶碗的来历,也还能分辨出哪套茶碗从哪一个窑口诞生。

山田以手撑腮靠在案上,本来只是侧着头耐心地看中岛蹙着眉专注地探究柜中每一套茶碗。见中岛愕然发问,他只是一挑剑眉,点了点头。

“全部带来了。”


佛堂那次莫名非常的相谈之后,那个人便经常不请自来他的府邸,偏要与他同吃同住,一待便是十几二十天。

山田十分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狎昵,却也没有想尽办法强硬地拒绝他,只是在那个人偶尔斜过身子想要靠过来时非常敏捷地躲开。

“やまだ真是小气呢,长期伏案劳作可是很累的。”那个人见状只是撇撇嘴,却也不再多说了。

“比起这个。”山田相当贤明地不去与往那个人刻意挖下的陷阱里跳,改换话题反问道,“不要紧吗?这么突然地与我走得这么近。”

“不用担心。”那个人握着毛笔,在纸上落下飘逸灵秀的字迹,“我们英明神武的陛下一时半会儿绝不可能知晓我会在此处。”

这朝堂上日日揣测上意的人数不可数,上百双眼睛紧紧盯着那个人,妄图找出些许哪怕是莫须有的罪名。他清楚得很,索性谢绝所有来客。这座城里人人皆知他是个茶痴。他把房门一关,躲在屋里研究茶艺,几个月不见人影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久而久之,连天子也失了兴味,手下那批更是作鸟兽散了。

山田抿着嘴,看着那个人眼底噙着的无害笑意,佛堂中那句充满诱人的发问再一次钻入他的耳朵。他皱了皱眉,索性踱步到门边。他的庭院由于疏于打理,并未有什么别致的风景抑或是名贵稀少的植物,只是一大片桔梗花开得正盛,连初次拜访的那个人也啧啧称赞。

“喂,虽然这个时候好像已经有点晚了。”他忽然勾了嘴角, “但还是想问你,为什么会选我?”

他一笑起来,当真是濯濯如春月柳。

那个人听到山田这般问,终于抬起头来,眯起眼睛,见他立在门前,轩然霞举,亦弯了眼角。

“我没有时间了。父亲大人忽然倒台连我也始料未及,兄长在流放途中被暗杀更是灭顶之灾。陛下对我下手是迟早的事,拖得越久越对我不利。”他口吻轻松,像是说着别家轶事一般云淡风轻,“而我以一己之力无法对抗,需要个同伴。”

“所以我才问你。”山田扬了扬下巴,仍带着春风拂面般的温润笑意,眼神却冷了下来,“为什么是我?”

那个人索性放下笔,从案前起身,走到自己眼前。“至于为什么是你。”他歪着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山田的脸,有些恶意地坏笑道,“你是我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首先我需要一个与居城毫无关联的同盟,摆脱陛下对我的监视。”他不等山田再度开口便举着食指说道,“毕竟在他眼里,居城的那位大人才是他首要对付的目标。而我只是个不问政事的纨绔公子哥儿,若是断了与居城众人的关系,他也不会再视我为第一威胁。”

他笑眯眯地再度靠在山田身上,这一次却难得没有被推开。“在他眼里,我与你的交好也再多不过是少年人的玩乐。和从前的别人……”他顿了顿,换了个让自己舒适的姿势继续倚在山田的肩上,低声道,“……没有半分区别。”

“有首先必有其次。”山田道,故意装作没听出那个人语气中的异样来,“然后呢?”

“然后,我需要我的这个同盟并没有能与他实力相媲美的家世背景,以取得陛下的信任和另眼相看。”那个人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在山田眼前晃了晃,“以他少年心性,绝不肯甘心受我们这些大家的控制与束缚。”

“他若想发展自己的亲信,自是会从这些因出身而尚未受到重视的后起之秀里挑选。”山田把话接过来,侧头看着眼中满是赞许神色的那个人,蹙起眉来。他仍然不肯轻易买了账,咄咄逼人地问,“那么,我为什么需要你呢?”

“真是个好问题呢。只是做到这一步,你当然不需要我。但是……”闻言那个人眼里漾起的笑意更甚,口吻却渐渐尖锐起来,“やまだ,你甘心只做到这一步吗?”

当然不甘心。

“やまだ,你不愿意取代如今这个骄奢淫逸的将军成为天下人吗?”

自然是愿意。

“这是个一本万利的交易啊,不觉得吗?”那个人见他沉默不语,捂着嘴欢笑起来。

山田终于抬起眼,一字一顿地问:“既是交易,那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要自保呀。”那人扬起笑颜,无邪气地对他说道。

“除了这个。”

那个人便不说话了,也敛去了微笑推开山田,脚步轻盈地回到案前坐下,执起了笔。山田眼尖,一眼便看到那悬在空中迟迟不肯落下的狼毫笔尖正细微地颤抖着。

“是有别的要求。”那个人轻声叹了口气,终于在宣纸上落下一笔,“虽然并不会是什么很难做到的事,但现在还没有必要说。”


壶中水咕嘟咕嘟地冒起了热气,像是要奋力冲破桎梏喷发而出似的。中岛连忙掀开壶盖,舀出一勺水来,倒进铺着茶粉的碗中。

有时候以为自己倒出的茶粉恰如其分,水量也是趋于完美,但是偏偏一切都是错的。他想起那个人悠然的话语来。世上有多少决断,差若毫厘,谬以千里。


那个人在山田的宅邸住了好久,终于有一日说要告辞了。

“我要回去了。”他揉了揉眼睛,抬起困倦的眼对立于廊下的山田说,“有一件事情,再不去办,就怕晚了。”

“哦。”山田看着公文头也不抬,颔首简短地回复道。

那个人便打着呵欠站起身。与他擦身而过时忽然停住了脚步。

“这么说吧,我是要去告别的。”他绞着手指潜心寻找着措辞,“但是我没有把握需要花多久时间多少精力才能做到。”

“也许要花几天,或者几个月,还有可能几年,甚至……”

山田抬起头来,看着那个人,却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任何泫然欲泣的表情。

好像一直是这样,他每每说起自己的事,永远像是在侃侃而谈旁人的经历。

“没关系。你想花几天,几月,几年,都没关系。”于是他复又将头低了下去,微笑着说道,“或者,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帮你。”







碧如若草的茶汤上飘出了丰富细腻的的泡沫,中岛放下茶筅,心中对自己早已生疏的技艺还算八九分满意。自己毕竟不是那个人,怎么也不能怀着令人咋舌的爱意和温情点出一杯茶来。

山田端起了茶放在嘴边喝了一口,虽然唇齿留香,却仍然和他这些年在皇居中居城里佛堂后饮过的,别无特殊之感。他开始有了一丝难以言表的动摇,恍惚中竟有些怀疑那个人的前半生为何会热衷于此,也不知道他在那之后的经年累月里为何又那般得怀念于此。

然而自己独特的处世之道,令他对那个人身上有如隐喻一般存在部分虽然始终无法包容,却也无法舍弃。


一切都好似按照计划与台本循序渐进地展开着,而这并没有给自己带来多少欢愉和喜悦。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山田倨矜地想,既然那个人能长袖善舞地安排出自己一直期待的机会,凭借自己的能力得到陛下的信任本来就易如反掌。

年轻的上位者把山田的出现当做某种神启,彻夜不眠的交心后少年天子视这位风姿神貌的男子为老师,颇有些失格地握着山田的手,动容发誓将要给予他能力所及的最大的权力。

伴随着这绝对的信任而来的,是陛下卸去伪装终于说出口的隐秘。

“想彻彻底底地铲除他们。”少年人清秀的眉宇间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杀意,眼睛却一如既往扑闪着纯真模样的光泽,“然后,那座城就交给凉介你。”

几日后他来到那个人的家中,漫不经心地转述了天子的恶言和承诺,惹得那个人一边咳嗽一边大笑。

那个人似乎染上了总是不见好的风寒,自那个夜晚之后。

“果然是个孩子。”那个人捂着嘴,好容易顺了气,眉眼弯弯地下了评语。

他被那个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震得头皮发麻,不由流露出一丝关切来:“真不要紧?”

他微不足道的关怀只换来那个人随意的摆手。山田还想说出口的话,却跟着门外恰好响起的脚步声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中岛端着药拉开门。他显然没有做好在那个人屋内看见山田的准备,本来阴沉的脸色更是不豫三分,欠身致意后便走到那个人面前,动作僵硬地把药汤搁在那个人面前的案上。

“喝药。”他顺手抚了抚他消瘦的背脊,似是相当不满地低声嘟囔道,“都这样了,还硬要跟我说没生病。”

那个人扬起脸,对他的悄声抱怨报以温和的笑意。

“乖孩子。”

山田看着那个人将难以下咽的药汤一饮而尽,随口道:“若是总不见好,就去找位先生来看看。”

这本是一句无心的提议,却教中岛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冷笑来。“先生吗?”年轻人忽然兴致颇高地插起话来,看着山田的目光里涌起一层薄薄的讥色,“您大约不知道,京中最合适看这病的医者,莫过于た……”

“裕翔。”那个人轻描淡写地打断中岛的话,强行将那个名字封在他嘴里,“不过是风邪,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找什么医者。”

哦,たかき。山田不动声色地在心底补完年轻人未说出口的姓名。他与居城御三家的交情寡淡,一时并未联想到高木家的那位文韬武略的大人亦以医术闻名,难怪听到自己的话的中岛反应会这么剧烈。

于是他抿着嘴抱着胳膊,看着因那个人的话而激动地站起身的中岛,不发一语。

“不是这样的。”中岛脸色绯红,梗着脖子握着拳头强硬地反驳道,“就算是风邪,不好好治疗的话,也会发展成严重的肺病不是吗?”

这是什么混账话,山田索性扭过头看向窗外,不再去听这让人皱眉的发言。可那个人只是弯起眉眼,朝着口不择言的中岛微微一笑:“就算是肺病,我也不会轻易死掉的。”

中岛自知失言,想要道歉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咬着嘴唇怔怔站在原地,强忍着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落下来。

那个人再不去看他一眼,只是翻开公文重新拾起笔,淡然说道:“哦,对了,我正想找机会告诉你来着——叁州的出征,裕翔就不用跟着去了。”


山田放下了茶碗站起身来,从正在洗涮器皿的中岛身边掠过,走到檐下。
雨停了。他伸出手,几乎没有接到一丝雨滴。

可是滚滚乌云仍占着绝对的优势,太阳还是不见踪影。


那个人抱着一沓厚厚的文书走进山田的部屋。就着昏黄的烛光他凑到山田身旁,看着铺在地上的地图,以手指点着唇,蹙着眉苦苦思索。

“叁州的事,你大可不必操心。我会派一路军队,趁他们回程疲惫之时杀过去。”

要削弱居城的军力,这是绝佳的机会。山田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

来自东边的叛乱令各方势力都始料未及。那个人率先反应过来,朝上堂下明嘲暗讽地挤兑将军的镇压不力,逼得居城下不了台面,只得派了重兵出征。

那个人听到山田这么说,轻轻点了点头,在黯淡的光线下他的神情显得尤为淡漠。

“不要伤了他。”良久的沉默后他叹息般地说。

却引得山田勾起了嘴角嗤笑起来。

“怕只怕他到时候发觉腹背受敌,气得发晕要举刀切腹了。”

那个人听得山田的调侃,只是撇了撇嘴:“他不会。”他冷淡却又坚定地说,“他就算是铩羽而归,也必定是高抬着头颅的。”

“呵,懦弱怕死倒被你说成美德了。”

“你错了,やまだ。活着永远比死去要艰难得多。”那个人喃喃地说,伸过手去,搂住了山田的肩。

在那个匪夷所思的夜晚之后,山田本只希望那一夜的余烬可以在沉默的冲刷中无声地熄灭。可不同于他的希冀,还是有什么在这奇特的高温里发酵。他想,至少自己已经不再排斥那个人不经招呼便黏过来的清瘦身姿,也坦然接受那个人兴之所至便欺上来的吻。

他慢慢地能够明白,那个人把他们二人之间无法言说的心有灵犀,全部转换成行动上霸道偏执的亲密无间。

“你说得对。”他温柔地揉了揉那个人的发,“活着永远比死去要艰难得多。”






滂沱大雨之后雾霭沉沉,路上行人寥寥,高木打开门,遥望了一眼自脚下而向山麓延伸而去的泥泞小路,踩进门前积起的水洼中。

水中的倒影刹那间便碎成了千千万万。


高木等天空彻底不再飘雪才从扬屋中出来,一脚深一脚浅地踏着松软的新雪往前走。

已近日暮,周遭一片沉寂,简直像极了三个月前叁州的那个黄昏。

没有家徽,没有旗帜,对于己方发出的喊话无动于衷。在崇山峻岭中有如天降的敌人像是来自上古洪荒的猛兽,对着自己征战多日早已疲敝的军队露出青面獠牙,毫无道理地举起手中打刀,红着眼杀将过来。

也不知走到何处,走了多久,高木终于从回忆的泥沼里抽身而出,却见一人自远处翩然而来。那个人显然也并没有做好与高木邂逅的准备,四目相接之时竟然一时失了神,在自己眼前怔忡停住了脚步。

但只用了一瞬他便率先恢复了平素的模样。大概是因为严寒,那个人的脸色苍白,但神情却是颇为欢愉的。他微笑着,用自己熟悉的声调轻声喊着:

“たかき。”

那个人冰冷的呼吸声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清晰可辨,敲击在高木的耳膜上振聋发聩。

高木瞪着那个人,却透过他瞧见了自己。

他独自一人站在雨里,看着敌人的血,同伴的血,爱马的血,顺着瓢泼大雨席卷了叁州全境;敌人的喊叫,同伴的嘶吼,爱马的悲鸣,跟着轰隆雷声震颤了叁州全境。

他独自一人站在地狱里。

回过神时高木已经掐住了那个人的脖子把他狠狠地摁在了地上。那个人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之后自己被重重摔进雪里,肺部因剧烈的撞击立刻涌起一阵翻滚,想要大声咳嗽却被高木桎梏着得不到半点喘息,只得死命想要掰开高木卡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放开……”

高木居高临下看那个人在将要窒息的恐惧中狠命地挣扎出这毫无威胁的字眼。他的手在那纤细洁白的脖颈处逡巡摩挲,感受着那愈发微弱的脉搏,像是要捏碎一簇凋零易折的花。

“是你做的吗?”他终于抽掉了所有的力气放开了手,俯视着那人蜷着身子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咳嗽,沉静而绝望地问。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雪地里,颤抖地不像话。

这令人震惊的失利传回朝中,惹得天子雷霆震怒,逼得居城的大人不得不做出巨大的妥协,顺从了陛下的旨意,褫夺高木的兵权,削减他的俸禄,将他囚居京中,生生断了作为御三家之一的高木家与居城的联络。

周遭的粉雪渐渐融化,浸湿了那个人的儒服。高木静静看着那个面无血色的人好不容易止住咳睁开眼,在听到自己问话后虚弱地勾起嘴角。而后他偏过脸去不再看向自己,那冻得发紫的唇轻启,吐出一声好似蚊吟的回答——

“是我做的。”

话音未落,高木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拔出肋差,举刀便向那人胸前刺去。

刀尖在那个人胸前顿住,利刃割开了衣襟,露出他曾万分熟悉的雪白肌肤和几颗鲜明的痣。

只要自己手腕向下一送,这些可悲可叹的一切就都会结束。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他咬碎了牙一字一顿地问,在那个人的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失魂落魄的癫狂,也看到了那个人眼底的绝望。“还是说,你以为我不舍得杀你?”

和当日一模一样的,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我知道你敢杀我。”那个人轻声地回答,像是用尽全身之力抬起了冰凉的手抚上高木的脸颊,“我也知道你舍得杀我。”

“但是たかき,我还不能死。”


“就要日落了,殿様。”中岛洗净了茶具,抬头看着坐在廊下不发一语的山田,出言提醒道,“再不动身回京,恐怕陛下那边……”

他没把话说完便识时务地收了声。如今天子与这位大人的关系古怪而微妙,好像从前谊切苔岑都是传说,和衷共济都是假象,什么秉烛夜谈,什么抵足而眠,那全部都是无中生有以讹传讹。

世人皆知,陛下想要杀了山田的心,比之于前代大将军更甚。

所以天下哪有什么长久之事,许诺过的事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从未说出口的保证。中岛想,强忍着不露出一丝难过的神情来。

“说的是呢,陛下巴不得我一辈子都别回去。”山田弯起了嘴角,好整以暇地从腰间抽出了一柄肋差搁在眼前,伸出手去细细拂拭过刀身,“再等一会儿吧。”他说,“就一会儿。”

中岛本想劝谏几句,可是余光瞥见了那刀柄处的不同于山田家的家徽,微微一愣,也不言语了。

真是已经有很多年,世人再不曾见过这样的家纹。


山田赶来的时候高木已经不见踪影。他从不离身的短刀沾着血,在一片洁白之中异常扎眼。

而那个人闭着眼静静躺在雪地里,暗红的液体染在他素白的儒服上,溅在新雪之中,像是一株又一株怒放的彼岸花。

山田几乎被这诡丽的景象夺去了呼吸,这一生第一次感到内心强烈地动摇。他想去靠近那个人,却又被迫选择踯躅不前。他想喊出那个人的名,却又被迫选择缄口不言。

好在这样难捱的煎熬并没有太长时间。那个人似是察觉出他的气息来,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睛。

“やまだ。”

山田终于有所回应,慌忙迈开了腿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那个人的身边,将那冰冷湿漉的身体拥进怀里。

那个人抬起手捂住胸口,尚未干涸的鲜血顺着指缝汨汨向外涌。“死不了。”他抬起脸无力地笑了笑,“并没伤到心脉。”他的一席话却换来山田沉着脸抿着嘴一言不发,撕下衣袖将那个人的伤口一圈又一圈裹得严严实实。

“好痛。好冷。”那个人靠在山田怀里,喃喃地抱怨,“而且,好奇怪。”

他抬起脸,像发现什么新奇事一般,语调轻快地道:“やまだ,我的心好像被剜走了呢。”

山田闻言低下了头,亲了亲那个人的唇,又贴上那个人的额。

“不是正好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而温和地对那个人说道,“没有了心的话,不是正好吗?”






庭中忽然间传来蛙鸣。

先是一只清亮的独唱,然后是一群,也不知是在浅草中还是在池塘里欢快地对歌。

此起彼伏,畅叫扬疾。

檐下的山田因这突如其来的喧嚣稍稍失了神,抚着刀身的手微微一顿。“裕翔。”过了很久他侧过脸,喊了一声屋内端坐的年轻人,微微笑道,“这样,就一点也不像了。”

中岛只一瞬间便理解了山田话中未说出口的深意来,也想学着对方的样子扬起嘴角,却一不留神教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那个人极其厌倦聒噪的夏日,听不得半点的蝉鸣蛙叫。每每夏季到来,前来拜访的客人都能见他家里的下人倾巢出动,在庭院里挥着竹竿,驱赶着强行在此处逗留的那群知了和青蛙。

可到了冬天,他又会嫌弃院中一团沉沉死气。

山田进到屋内时那个人披着衣物坐在被中,正定定望向窗外,瞧着六出飞舞。他步履轻盈地走过去,将燃得正旺的火盆往他的方向又移了移。

“啊,やまだ你来了。”听到动静那个人回过头,对着自己笑了笑。

他的脸色很差,隐隐有一层令人心悸的灰白。

高木离京那天这个人拖着病体冒着大雪偏要去做毫无意义的送行,结果在回来的路上咯出了第一口血。之后他的病时坏时好,坏的时候他发着高烧昏睡不醒,梦里可能尽是些不遂心如意的事,有时会蹙着眉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胡话;而好的时候他便一定会请山田过来,读着公文对着形势绞尽脑汁,刻不容缓地要将这天下尽数算计给他。

“你来得正好。裕翔被我打发去道馆了。”那个人浑然不觉山田的目光,自顾自说得兴致勃勃,“于是这儿实在是太安静了,我正愁没有人说话。”

山田便依言在那个人身旁坐下,被他顺势抓牢了手。

“你也该动身了吧?”他眨着眼问道,“将军的队伍,不是已经行到甲州了吗?”

“正是来和你说这事。”山田回道,“我三天后便出发。”

那个人喔了一声,点点头不言语了,过了很久他放开了山田的手,倒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没想到这么快连やまだ也要上战场了。”

这话令山田忍不住微笑起来。他对即将到来的决战是发自内心的真的欢喜,因而笑容更加爽朗清举:“还有什么要嘱咐我吗?”

那个人也是浅浅一笑,摇了摇头:“没有了,やまだ。你连一分输的可能也不会有。”

“可是やまだ,还有一件事,我本想等你回来才提。”他抬起眼又看向院中那孤独单调的雪景,“但……”


“裕翔。”

中岛抹了抹眼泪抬起头,看着山田不知何时已经起身走到自己眼前,把那柄本就不属于他的肋差郑重地放在了那碗未饮完的茶旁。

他看着这个丰神俊秀的人用罕见的温和声音说道——

“不必等了,我们走吧。”


“等你当了天下人,想要平衡各方势力时,公家自然有裕翔在你身边帮衬,然而武家里可是暗潮汹涌。各藩貌合神离,关系错综复杂,到时你要寻一个能制得住如今的御三家的能人,却是难如登天。”那个人看着山田的眼睛,声音渐渐带上了一丝颤音,“你自然知道谁可以帮得了你。”

山田看着那个人把手死死按在了胸前,咬着牙说道:“可是,他既然发下终生不愿回京的誓言,我就要你答应我,哪怕你眼见时局日危朋党倾轧,哪怕你深感命不保夕,也决不去找他。”

“软硬皆施,威逼利诱,统统都不行。”那个人捂着心口垂下头去,喃喃地说,“不要让他再回来。”


山麓下的那一幢宅院大约有百年的岁月,侥幸地从未经历过战火纷飞的年岁,却仍逃不过渐渐荒芜衰败的宿命。高木抚摸着爬满院门的枝蔓,依稀记得自己曾经是来过这里的。


是来此处落脚不久的几年前一个接近お盆的夏日傍晚,他在小居酒屋里一边饮酒一边听着美艳的老板娘绘声绘色讲述这个村子广为流传的奇闻怪谈,只觉甚是有趣,禁不住笑出了声。

“ね,雄也君。”老板娘躬身为他满酒,瞧着他的表情眨着眼问,“莫非不信这些?”

自己那时候的回复相当地模棱两可。“大概是信的,就是没亲眼见过。”他含糊其辞,“好像连做梦也没有过。”

“えぇ?”老板娘发出诧异声,“雄也君家里总有去世的长辈吧。看着你从小长大的祖父呀祖母呀,就从来没有托梦给你过吗?”

没有呢。亲人也好,友人也是,敌人也罢。那些出现在自己眼前之后又离开自己的,好像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里灰飞烟灭了,且甚至吝啬地连他的梦境也从不曾入过。

可是这本来不就是自己期许的那样吗?

“不觉得残念吗。”

“まぁ、这样也好吧。”他笑着往犹自唠唠叨叨地老板娘手里塞了一串铜钱,“ご馳走さま。”

这样也好吧,他忍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掀起了酒屋的门帘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清醒过来已经入夜。

高木支起身子环顾四周,入眼皆是陌生的景致,酒立时醒了大半。定睛看着仿佛近在咫尺的巍峨山脉,他慢慢推测出这大约就是村落尽头的那幢无人居住的庄子,心倒是放了下来。

原来是醉了,大概昏昏沉沉中闯进了这个荒废的院落,竟趴在檐下睡着了。他觉得他刚才仿佛做了一场梦,仔细回想一番像是梦见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梦见。

高木起身时才发觉周遭竟围绕着一层浅淡的薄雾,携着一股不知从何处而起的檀木幽香。他沿着长廊向前走了几步,看见庭院里的小池之中莲花开得正盛,尽显清寂出尘之姿,一时竟有些呆了。直到耳边忽然响起几声古朴绵长的钟声他才回过神来,只是心中更加惊疑不定。明明这村庄周围并没有佛堂寺庙,怎会听得见悠扬钟声来?

但却是千真万确地听到了。

那一声又一声,撞击在自己心上的钟声。

他忽然想笑,却扯不动嘴角,他又突然想哭,却流不出眼泪,只能独自站在这一方遗世独立的天地之中,静静不发一语。

直到那檀木香的雾气褪去,莲花在眼前开败,耳边再未响起一声钟鸣,他终于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障子门被谁拉开,一人趁着昏暗的光线缓步走入屋内。

他蹲了下来,伸出手去,拾起了那柄纹着不知谁家家徽的肋差,又将那剩下的半盏凉茶一饮而尽。

自乌云中摆脱束缚的斜阳在隐入山中的最后一刻,终于挣扎着向大地投射出万丈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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