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疾

2020年于纽约




魏卬进宫觐见的时候,恰巧和庞涓打了个照面。

青年从殿中而出,一身朱衣绿佩,乌发如瀑,肌肤莹白,见着魏卬,嘴角一勾,于阳光下如玉山上行,是说不出的光彩照人。他明明在笑,周身气息却实在难以让人亲近,站在石阶之上背光而立俯视一国的公子,毫不掩饰自己的高高在上。

被那双赤狐般狡黠幽邃的目光盯着,魏卬只觉自己是一只暴露在黄土荒野之上无所遁形的白兔。行军作战出阵杀敌积累出对于危机的警觉早已溶于血液,眼下见着此人,自己头皮阵阵发麻,脑中有谁在无声对自己尖叫着大祸临头,教他恨不得立刻转身拔腿就跑。

“公子怕什么?”

直到庞涓跳脱悠扬的声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魏卬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抬眼见到对方与自己相距不过咫尺,惊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脚下一空,险些摔下台阶,却被青年眼疾手快拉了一把。

“多谢庞先生。”

天气明明才回暖,魏卬却只觉酷热难挨。他一手抹汗,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左臂仍在庞涓桎梏之下。他再一抬头,见那双美目清扬,婉转流露出的,却仍是看猎物的眼神。

“这……”

他张口结舌,只觉这握着大魏兵符印信的年轻将军实在太不讲礼数也太过放肆。可任凭如何努力,呵斥之语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那白皙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隔着柔软华贵的衣料轻轻摩挲对方结实匀称的小臂一番,这才像是玩腻了一般,施施然收了回来。庞涓嘴角笑意不减,终于将目光从魏卬的脸上移开,悠然远望。

“公子是为了卫鞅而来?”

“是。”魏卬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知先丞相临终已向王兄举荐卫鞅,卬与鞅私交甚好,知其有大才,若能为王兄用,必为社稷之福。”

说完他抬头,见青年的目光竟愈发冷冽凌厉起来,魏卬还不知哪句话忤逆了对方,便见庞涓扬眉侧头,对自己讥诮一笑,心脏竟漏跳了半拍。

“私交甚好么?”他抿嘴眯眼,冷冷道,“此君刻薄寡恩,心狠手毒,公子还是远离为妙,以免日后深受其害。”

说罢轻拂衣袖,翩然拾阶而下。

刻薄寡恩,心狠手毒。魏卬被这一席话惊得眼睛发直,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心想这评语旁人实在愧不敢当,只该原封不动送还给庞先生您才是。他对着远去的青年恨恨腹诽,直到对方身影消失在宫墙之后才转身进了宫。


魏罃以肘撑案箕踞而坐,手指点唇眯眼看魏卬进殿走到自己身旁行礼问安。这是如今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弟弟,聪慧而敦厚,自幼亲爱不渝。

他从前还有过一个兄弟,在年少垂髫之时也曾与自己和乐且湛,后来却死在了自己的剑下。

各怀鬼胎的韩赵二君不欢而散,围城的军队终于撤退。魏缓的血顺着冰冷锋利的剑刃流到了他的手上,又淌进了他的梦里。他的尸体被拖进熊熊烈火燃烧殆尽,可他的阴魂却始终游荡在安邑的宫中久久不散,教初掌大权的少年新君在每一个夜晚紧握宝剑辗转反侧。

直到年幼的魏卬披头散发赤足跑到王兄的塌上,搂住王兄的腰肢,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王兄的脖颈。这具温暖干燥而又充满活力的身体散发出的馨香,比起杜衡芳芷更能让魏罃安心。他终于能够酣睡。

“你有心事。”魏罃微笑着牵过弟弟的手,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来,说给寡人听听。”

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魏卬的胳膊,这细小的动作与适才那个骄傲跋扈的青年所为竟然一模一样。魏卬扬了扬眉,不动声色地将这个发现收入眼底,敛容跪坐,顺从恭敬,斟酌开口:“庞先生不是在荥阳主持鸿沟开凿,怎么今日回了大梁?”

魏罃道:“自然是为了卫鞅而来。”

那人竟捷足先登了。魏卬想到殿外那番不愉快的交谈,心中暗道不妙,此时只得假装好奇问:“庞先生怎么说?”

“他说我国兵强民富,受惠于吴起、李悝余教,卫鞅明法令严刑罚之计,不过拾人牙慧,画蛇添足。寡人……深以为然。”魏卬咬了咬唇,刚想出声反驳,就见王兄对着自己摆了摆手,继续道,“不仅如此,他还劝寡人尽快将此人除去,以绝后患。”

魏卬被王兄转述的这一席话气得倒仰,终于忍不住大声道:“庞涓心胸狭窄,难以容人。昔年他残害同门,今日又劝王兄无端杀人。他说的话,王兄也要听进去吗!?”

被弟弟一顿数落,魏罃也不生气,只淡淡道:“公叔痤去世前亦劝寡人,如若不用卫鞅,便杀了他。”

“这……这、这怕是先丞相病糊涂了。”

魏罃微微一笑,悠然问道:“难道依卬看,这卫鞅,不该杀?”


鸿沟既成,通六地,连河淮,渠中可行舟,引水可溉浸,两岸百姓莫不飨其利。水利做起来虽比不上兵家战事有趣,却是有利民生的大功绩。赞誉褒奖庞先生的简牍有如雪片,自全国各地飞进魏王的宫中。

庞涓回大梁述职这一路自然是心悦舒畅。若不是他前脚刚回到住所,后脚便有心腹密报卫鞅离魏西去,他的好心情本可以保持的更久点。

他率性嚣张惯了,面见君王亦敢冷着俊脸,连半分掩饰也不屑去做,依旧规规矩矩行了礼,只是刚刚抬头,便有白玉般的手指直点他眉间。

“你,就是杀心太重。”魏罃摇摇头,“瞧你这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怎么,难道来寻寡人的不是了?”

庞涓伏地一拜,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臣的杀心,不都是为了王?况且臣与先丞相同朝数载,何曾有过意见如此相似的时候?”

魏罃本已收手回身,听他顶嘴,立时扭头对着俯身的青年笑骂道:“寡人是惯得你不成体统无法无天了。”

“臣无礼。”

“起来。”

魏罃看着依言起身的青年,容颜清隽,眉眼灵动,神情不驯。他每一根秀发,每一寸肌肤,无不在自己眼前昭显着犹如夏季青葱树木肆意生长般的鲜活。

不过美妙脱俗的植株,往往都是有毒的。

却又是令人欲罢不能的。

魏罃于暗处悄然叹出一口气。

是寡人有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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