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

2020年于纽约




她也有过没被妒火冲昏头脑的时候。

那时府上的桃花开得正盛,树下读书的姐姐还未出嫁。新成的春服是那样熨帖合身,勾勒出少女窈窕而曼妙的身姿。感受到堪比骄阳的灼灼目光,她放下竹简抬起头,弯起蛾眉对自己温婉一笑。

粉黛不施,便已然教这无限春光黯然失色。

来,快过来。

于是她依言听话,欢欣奔进姐姐怀里。一阵南风过境,纤弱的桃枝因之瑟瑟摇曳,抖得红雨簌簌下落,落在两人的发上,也落在搁置在旁那本陈旧的古书上,又被另一阵南风拂开。于是最后两行字便映入了她的眼中。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她专心默记着出了神,而她的姐姐帮她解开早就散乱的发髻,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巧精致的象骨梳篦来,轻轻柔柔地梳起发来。那双灵巧白皙的手替她绾出娇俏的双环,又伸上枝头折下开得最艳的那一朵,簪在了她的鬓边。

她在桃花的香气里快活地笑出声,回过身搂住姐姐的洁白的脖颈,咬着姐姐小巧的耳朵,奶声奶气咿咿呀呀,翻来覆去地念着刚刚学会的那两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在不久之后的另一个春天,她识得字多了,看得书也多了,自然而然熟读了当年树下被桃花瓣埋葬而没来及读到的诗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在同一个春天,她们的父亲终于用一个王子温热的鲜血为嫁妆换来了姐姐与那个家族的一纸婚约。

她的姐姐娴静地坐在案前,眼泪如珍珠扑簌坠落,却始终紧抿嘴唇不愿凝噎失仪。而她在一旁哇哇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毫无形象可言。

经年不愈的风瘫,妖异不祥的眼瞳,暴毙身亡的少妇,贪恋尸体的恶癖,坊间关于这个权倾朝野家族的传闻,都充斥着怪诞幽魅的气息。这个家族所出的男子,如何能成为姐姐仰望终身的良人。

乖,不哭。姐姐给阿峕梳头发。她的姐姐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拾起铜镜边上的那柄小小的象骨梳篦。

又像是过了不久,又像是过了很久,那一年天命所归,天下被取而代之。而她终于长大了,若是傅了粉描了眉抹了胭脂,亦能勉强听到些或是真心或是敷衍的夸奖。

高贵的王妃归来时,府中的桃花已经落尽。她朝思暮想的姐姐并没来见自己,反而直接在父亲紧闭的书房门外俯身跪拜,手捧天子诏,请他去接她的生母返家。

她散着长发,握着那柄从不离身的象骨梳篦,躲在猗猗幽篁投下的阴影中,看着她的姐姐一下接一下叩在青石板上,就像一下接一下撞在自己的心里。

姐姐额前的汨汨血痕,远远看去,宛如一朵盛放的桃花。她踟蹰着,想上前将她扶起,亦想大逆不道地踹开父亲的房门。可是自己母亲彻夜不停的哭泣声仿佛就在耳边,那呜咽化作了镣铐,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阵冷冽的幽香袭来,清和平允的男人与她擦身而过,弯腰扶起了他悲痛欲绝的妻子。

我们走,阿荃。

她因这男人简短的发话短暂地怔忡,回过神来她突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颅内尖叫,一声凄厉过一声,让她几欲发狂。

他要带走她了。他要带走她了!

她的姐姐再不会回来了。她的姐姐再不会回来了!

握着的梳篦戳入了自己的指甲,沥沥血珠跌进竹林褐土。她忽然无力地笑了笑,轻声哼唱起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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