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陂

2020年于纽约

连载中




Ch. 01


拓跋珪坐在窗边小桌前,对面的座位空空如也。

桌上摆着不知何时烤好的裸麦面包,橄榄油瓶里飘着在晕黄壁灯下仍能清晰可辨的又形状可疑的絮状悬浮物体。

他一口没动。

有不少身材火辣的侍应生早就相中了这个长相既俊秀又可爱的少年。她们很想上前搭讪,妄图来个一夜鱼水交欢,希冀着最不济也能因为留下个热情的印象而得到客人慷慨的金币打赏当做小费报酬,却碍于那身令人心惊胆战的黑色军装而踟蹰不前。

那可是帝国高级军官的象征。

这个国境内的第一大港口城市已经堪称前线。敌军自南方打来,一路高歌猛进。

这里如今已经没有一艘北上南下的商船停靠,那避风港中停驻着的只有满载火炮弹药的军舰。满街行走的也鲜见五湖四海的游客旅者,只有一队队宛如精密运转的机器的精锐部队成天到晚的巡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早就成为往事传说,若非强令施行宵禁,黑夜只会徒增遍野尸横。

在这样一个世道,若是做了什么不小心得罪一个高级军官,那可是相当不明智的。

拓跋珪对那些殷切的目光恍若不觉,低下头看了眼腕表。

二十一点三十分。

离宵禁还有三十分钟。

再过十五分钟,那些身强力壮的酒保就会亲自动手,将还未打算起身离开的顾客打出店外。

而离宵禁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一个白发男人推开了酒馆的木门。

男人不再年轻。可是造物主足够慷慨仁慈,教岁月的痕迹给这张被命运偏爱的面容平添更多的魅力。可他又与此地是那么的格格不入。男人浑身上下散发着咸湿的海水味道,黑色的及膝外套还在滴着水,牛皮靴还沾着些许海草的踪迹,活像是一只刚从海里打捞出来的鲨鱼。

酒馆里所有的人都对那个湿漉漉的白发男人投去好奇的一瞥。他们打量着他,而后纷纷露出或是惊奇或是艳羡或是鄙夷的神情,又将目光转移到了面前黄澄澄的液体上去了。

他们碰杯,大声吆喝。如今已经没有什么能比醉生梦死更值得倾注他们的注意力了。

哪怕是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

更哪怕今天份的醉生梦死只剩不到五分钟。

白发男人对那些全然称不上友好的目光丝毫无动于衷,他的脸上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冷淡与漠然,看不出半分狼狈和不堪。

他径直走到吧台前的空位坐下,选择继续穿着他湿透的外套,从怀里摸出一枚金币。——这是自醒来后他从口袋里翻出的为数不多的物件之一,可他毫不吝啬地将它拍在了台面上。

酒保本来还想轰这个不速之客离开,可话到嘴边一见那闪闪发光的金属,立刻眼疾手快地揽进了怀里,紧接着便送上一扎燕麦啤酒来。

“异乡人?”他问,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黑黄的牙齿。

白发男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本应该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可他扪心自问,却根本没有答案。

几个小时前,他刚刚在两英里外的港口海滩上缓缓睁开眼睛。

白发男人举起手中的酒杯,放在嘴边呷了一口。他虽然不记得上一次饮酒是在何时何地,却仍清晰地想得起这个粗劣涩口的味道比起当时绝对无法同日而语。

于是他皱起了眉,放下啤酒。

不少侍应生发现,从这个男人踏进酒吧的那一刻,那位政府军的长官就异常专注地观察着他。

但并不像是监视着嫌犯。那位长官以手撑腮,娃娃脸上带着一丝颇为欢愉的笑意。

二十一点四十五分。

酒保们从吧台后边走出。

“我们打烊了。”他们吆喝着,驱赶些醉酒的或者假装醉酒的人们,“若是明天你们还活着,就再来喝酒吧。”

醉汉们——或者假装醉汉的人们——骂骂咧咧地起身。可是他们不敢太过怠慢和放肆,毕竟只有十五分钟可供挥霍在回家的路上。

一眨眼的工夫,人满为患的酒吧里只剩下两名孤零零的顾客。

拓跋珪还坐在小桌前,侍应生和酒保轮流从他面前“不经意”地路过,谁都想开口请他离开,可谁最后都欲言又止。

而那个古怪的白发男人还坐在吧台前,他的酒几乎还是满杯。侍应生和酒保在他背后“不经意”地徘徊许久,许多人想伸手去拍他的背提醒他宵禁时间已近,却总在那位长官看似温和却锐利非常的目光下口不能言。

酒保和侍应生急得团团转。

“长官……”终于有人忍不住走到拓跋珪的面前出言小声央求起来。

少年终于将视线从白发男人的背部移开:“啊。”他低头看了看表,露出了抱歉的微笑,“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原来已经这么晚了。”

胡扯。我们刚才明明那么大声地赶人。侍应生很想翻白眼反驳,可是那位长官及时地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几枚银币搁在桌子上,整了整自己的制服。

“明天见。”他对侍应生颇有礼貌地挥了挥手,将挂在椅背上的大衣折了两叠搭在胳膊上。

纤尘不染的军靴踏在橡木地板上发出的响声颇有韵律,渐行渐远。

脚步声消失在门口的刹那,那仿佛对周边动静毫无反应的白发男人也突然站起身来,向门口快步走去。

他的长外套滴下的水在吧台椅的下方聚积成一滩水洼。

“你们有没有觉得坐在这里的那个家伙简直像个从海里爬上来的死人。”侍应生们一边做着清扫一边八卦,然后及时地在二十二点之前熄灭了酒馆的招牌,锁上了酒馆的大门。

拓跋珪好整以暇地徜徉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少年笃定那个家伙会跟上来,就像他笃定刚才在酒馆里那个家伙虽然毫无作为,但肯定早就察觉了自己望向他时满是欲望的贪婪目光。

虽然他不一定还记得我的存在,我的相貌。拓跋珪毫无道理地想,但就凭他还是他。

他就一定会追来。

飞蛾聚集在昏暗的灯源下,教这光线更加暧昧不明。拓跋珪在拐进一道漆黑的小巷前就着路灯又看了一眼腕表。

二十二点零一分。

他极为开心地笑出声来,然后走进了黑暗中。

三十秒后,拓跋珪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随即一个他十分熟悉略带沧桑的嗓音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动。”

冰凉的金属圆柱体抵在他的后脑勺,他不得不举起手来。好在身后的男人看不见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他的肢体动作还是显示出了服从。

“好久不见。”他语气轻松,“可是这一点也不有趣,没有谁会愿意被自己崇敬又爱戴的尊长拿枪指着头。”

他边喋喋不休边侧耳倾听着,想从身后男人的呼吸声中听出蛛丝马迹。可是他身后的男人曾是这个帝国战无不胜的神,怎么会留给拓跋珪半点可趁之机。

白发男人的呼吸频率丝毫不乱,也不开口搭腔拓跋珪不着调的寒暄问候,教拓跋珪一时分不清这个男人是否如情报显示的那样真的失去了记忆。

于是他决定再努力地赌上一把。

他欢快地回过身来,在黑洞洞的枪管的注视之下,踮起脚尖搂上对方的脖子。





Ch. 02


白发男人刚刚醒来。海岸线上明亮的灯塔,几艘废弃斑驳的渔船,远处巨大的炮舰,入眼全是陌生。这是一座他没有印象的城镇。

这显然很不合理。

他摸遍全身,除了放在密封防水袋里的手枪,便只有三枚金币。

这显然也不合理。

他本能地揣测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意外坠海,然后失去意识,侥幸被洋流送到了这座城市的岸边。可他并不觉得很累,也没有觉得很饿。

这显然更不合理。

白发男人坐在礁石之上,茫然又徒劳地思索。海浪因涨潮渐渐拍到他的身上。他连动也懒得动。直到太阳西沉海底,夜幕压过海霞,他才终于自暴自弃般地站起身向陆地方向走去。

这是一条无人逡巡的小径,两旁的住宅只有零星几点明灭的灯火。当下这种人人自危的时日,煤油灯羸弱的光芒象征不了温暖,也代表不了光明。它存在的作用不过是用来提醒,黑暗亦分等级,黑暗滋生黑暗。

在灯火照不到的角落里似乎潜藏着大大小小许多影子,盯着落单的过路人目露凶光伺机而动。只是恶犬也好,人类也好,怪物也好,恶魔也好,白发男人一概视而不见。

往前走,直到有一个什么足以让我停下来的存在出现。他这么想着,一眼看见路的尽头那个小酒馆。

酒馆的门口坐着一个流浪汉打扮的年轻人。他的脸上满是污秽,教人看不出原本的面貌。他靠着墙根瘫在地上,听到脚步声才睁开惺忪的睡眼,对着走近身前浑身滴水的高瘦男人含混不清地嘟囔道:“欢迎光临。”

白发男人没有说话,他甚至似乎连看也没看地上躺着的家伙。 流浪汉对这赤裸裸的忽视不以为意。他挠了挠脑袋,打了个呵欠,准备调整个舒适的姿势打一个盹。

然而金属砸地发出的脆响声让他立刻清醒过来。

他回头,发觉那个白发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酒馆之中。

一枚金币正在自己的脚畔不停地旋转。

他伸手捡了过来。

若是白发男人愿意,他本可以不着痕迹地避开,顺便扣下扳机,浪费为数不多的子弹一枪爆头,把这不知好歹的陌生小家伙送上西天。

可他却难得地恍惚了一秒。

这短暂的失神可以令他在战场上被打成筛子,但他的潜意识依旧足够敏锐,几乎在同一时刻便可确信少年扑过来的身姿虽然凶狠决绝,却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困扰。

如果接纳一个寻求肌肤相亲的狼崽子不算困扰的话。

少年想起不算很久的过去。他和弟弟戴着VR眼镜乖巧地坐在屏幕前,跟着无人机实时追踪看着男人在状似无人的街区如同一只羚羊警觉而机敏。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的直播可谓帝国最高水平的征兵广告,镜头运用艺术意味浓厚,又贴心地充分照顾了观众的承受能力,俨然一部PG13的高水准电影。耳机里传来的背景音乐是镜头前那个男人从铺天盖地为他而作的歌曲里精挑细选的。装弹,上膛,瞄准,射击。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与鼓点的配合天衣无缝。

哥哥,我好喜欢他。

他的弟弟高兴地直拍着手,扭头来对着拓跋珪笑弯了眼角眉梢,像个年画娃娃。

这么巧,我也是。

拓跋珪觉得自己若有那么一星半点的音乐天赋,也绝对会为他谱写赞歌。

无论男人记得与否,无论男人承认与否,于许多方面,少年都一厢情愿认定白发男人是自己的老师。甚至自己的晋升都仰赖于对方的一封推荐信。

只不过很可惜的是情爱一途却不在其列。这颇令他引以为憾。他的床伴从来不少,男男女女,好友亲朋,上司下属,敌人俘虏,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然而男人那矫捷的身影变成了一缕幽魂,过早地寄生在他心脏之上,闲暇时每每想起,总能令他情难自已。

白发男人不笑不言的时候显得尤为冷血禁欲,战神的称号名副其实。可是拓跋珪并不害怕。只是有点受挫般的不耐。少年的吻有如疾风骤雨落在白发男人的唇角。对比之下沉默的男人以不变应万变,将少年疯狂却毫无章法的侵略反衬得尤为幼稚任性。

啧。老男人。少年只是在心底轻轻啐了一口,眉尖轻蹙,忽地眼明手快,握住男人手中的纯粹是虚张声势的手枪。

他无师自通得不算合格,花前月下互诉衷肠从未在少年尚未结束、仍被荷尔蒙支配的青春期里有过一席之地。少年是攻城略地的暴君,哪怕在床笫之间,亦是充斥着火光血色的掠夺。可他又是个审时度势虚心讨教的好学生。

形势所需,他不介意放低姿态。

那把尚未使用过的武器在对方的牵引下缓缓上移,对准那薄如利刃的唇。少年伸出舌头,舔上那带着淡淡硝石气味的枪管。这把在海洋里侥幸躲过一劫的火器最终还是没能逃过被浸湿归宿。
白发男人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愕然。
少年垂着眼,假作漠不关心,自顾自专心致志舔吻着,却十分满意对方渐渐产生的、原始而不受坚定意志控制的反应。于是他再接再厉,掰开对方扣着扳机的手指,一路撩开对方,从胸膛滑落至腰腹。他胆大妄为地凑过去,咸腥的海水气味前仆后继地涌进少年的鼻腔。
“您就像是被人从头到尾从内到外干了个遍。”
他隔着衣料张口咬住男人的皮带下方,含糊不清地说着下流的情话。

午夜前,湿漉漉的雾气自海岸线袭来,给那些或遍布于墙根底或附着在乔木上的苔藓植物提供肆意生长的契机。

离宵禁开始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年轻的流浪汉仿佛刚刚从美梦中苏醒。他伸长了双手双脚,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慢腾腾地自黑灯瞎火的小酒馆门前爬起身,又顺手拍打起沾在裤腿上的露水。

而后他迈开步子,摇摇晃晃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巷。

他终于停下脚步,在昏黄路灯下两个交错身影面前。

那个被强迫半跪在地的俊俏少年的脸在复杂的光线下晦暗不明,但是嘴角那可疑的白灼液体与漾出的笑意一样深深映在自己的视网膜上,清晰可辨。

年轻的流浪汉还未对眼前这诡谲香艳的画面有何反馈,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一阵长枪上膛的声音。

他回过头来,一列巡夜的兵士正举着一排比黑夜更加黝黑的枪管,冷酷无情地对着自己,教他不由自主举起了双臂。

为首的军士出了列。只是与开枪处决那年轻流浪汉相反,他收了枪,从腰间取出佩剑,恭敬又目不斜视地对着不远处敬了个礼。流浪汉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这才注意到那少年身穿军服,且级别之高,实在令人咋舌。只是他还没回过神来,便有两个身材高大的士兵出列,强行架起自己,拖拽着他消失在转角后。

少年身后那个白发男人对周遭一切仿佛全然不闻不问,只选择沉默而专心致志地开疆拓土。

枪响时分,少年闭上眼,下意识地自喉咙深处滚出一声又一声高亢而满足的喟叹。





Ch. 03


这座位于国土西岸的海港是被一场淅沥的小雨唤醒的。拓跋珪慢腾腾走在人群之中。他还穿着军裤与军靴,可上半身只套着个打底的白T恤,上头还沾着可疑的、来历不明的污渍,不仅没有昨日的威风凛凛,反倒显得有些滑稽可笑,颇让行人侧目。他却不甚在乎,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一头钻进停在街边的那辆半身入土的古董道奇车里,启动了引擎。

前一日被拦腰斩断的歌声又从破旧的扬声器里嘶吼了出来。

“I want to be anarchy. And I want to be anarchy。”

他嘻嘻一笑,跟着哼了起来,手指在方向盘上陶醉地舞动。

红日于天边显露狰狞的面容,沥青路上残留的水渍便在少年眼皮底下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的露水情人就在这时抓着两个葱油奶酪贝果转过街角出现在他眼前。

风衣之下那条紧身裤勾勒出的可不仅仅是两条大长腿这么简单。

拓跋珪眼神发直,看着对方打开车门弓着身子把自己缩进副驾。白发男人看上去对这逼仄的空间甚是不满,在震耳欲聋的硬核摇滚里皱着眉抿着嘴,不发一言接着将手中的贝果递到拓跋珪的嘴边。少年从善如流地咬了一口,然后一脚踩下油门。

没有人胆敢再去打扰他们的后半夜。那些巡街的军士将那条窄巷视为禁地。白发男人倚墙而坐。心满意足的少年跨坐在他腿上搂着脖颈。

“老师的身上真干净。”他眯着双眼在男人耳边感叹,“一道伤口都没有。真令人羡慕。”
男人没说话,手抚过少年的后背。对方身上大大小小的枪伤刀伤不计其数,一寸光滑的肌肤也难得。

道奇拐上高速之前他们已经分享完早餐。拓跋珪的嘴角还沾着乳白色的奶油奶酪。他从倒车镜里偶然瞥见,便伸出舌尖仔仔细细地将它们舔了个干净。

这场景简直就是昨晚重现。白发男人侧过头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看,而后认真地开口:“色。”

拓跋珪摇头晃脑,跟着Johnny Rotten的声音后面喊了一句Fuck you。

还真让人心动。男人不动声色地想,深沉地把视线转向窗外。

海岸线已被他们甩在脑后。被抛弃的还有郁郁葱葱的植被和千军万马。

现下只有零星的仙人掌提点他们尚不是这世界唯一的活物。

“我从昨天开始休假,要暂时离开基地去某个地方。”黎明时分少年悄声询问,他的眼瞳落进了熹微的晨光,如宝石般熠熠生辉,“老师您愿意跟我一起吗?”

车载CD突然发出一阵又一阵尖锐的吱呀声,歌声因而断断续续,而后在“No future for you”一句戛然而止。

“真他妈的朋克。”拓跋珪嘟囔着,腾出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拍打起CD机来。

白发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终于放声大笑起来,而后费力地将他刚才在买贝果时一起结账、现在已经皱皱巴巴的地图从风衣口袋里掏了出来摊在自己的膝盖上研究了几秒,便又眯着眼看向路旁一闪而过的指示牌。

“还要开十二个小时。不如在沙漠里找个汽车旅馆歇一晚。明天换我来开。” 他对少年说,笑意消失在嘴角却仍残留在了眼底,“得找个提供免费网络的,这样你就可以把那首《天佑吾王》下载下来。”

捶打的声音停顿了下来,拓跋珪不着痕迹地瞥了白发男人一眼。而后他转过脸目不斜视,瞪着收回了手握住方向盘,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这一路不用终端,不用手机,不用信用卡,不开电视,不打电话……”

他悄无声息地打量白发男人的时候白发男人也在光明正大地打量他。这个嚣张跋扈的少年在这件事上有着过激的谨慎。仿佛曾经有过什么顺着线路信号猝不及防出现在少年的面前,把他狠狠地干翻在地。他抬了抬眉毛:“小题大做。这世上虽然多的是AI,可却没有什么IT之神。”

“某种程度来说这两样其实没有区别。”少年顺口回复,却露出了烦躁的表情,忽然猛地一脚刹车。 道奇发出一声悲鸣,轰然停在了路边。

双闪咔哒跳动起来,简直像是在为这辆破车的寿命倒数计时。

“别试探我,老师。”拓跋珪蹙着眉,“当然,若是您还记得,那是另外一回事。”

白发男人闭上眼。

“有人把你锤进了土里——字面意义上的锤进土里。你的肉体在腐烂,内脏器官暴露在外,成为柔软无骨的蛆虫繁殖生长的温床,它们以尚能思考但除了思考以外毫无作用的大脑为食。几阵暴雨过后,你的尸骸被偶然路过的乌鸦幸运地发现。它们欢快地叼走你的眼珠,啄下你的睾丸,并且发誓将会毫无保留地将这喜讯通知整个族群,以共飨饕餮盛宴。

“最后是谁把你挖出来的?我打赌那气味不会好闻。”白发男人喃喃地说, “是我吗?”

他睁开眼,恰好瞧见少年现下发青的脸色和那日竟如出一辙。这真是有点好笑。于是他难得主动地凑了过去,亲了亲拓跋珪的脖颈。

眼下他只闻得到多芬牌牛奶沐浴露的香味。

他突然觉得饿了。

两个人分享一个贝果果然不够。

白发男人把装着拓跋珪的盛尸袋从道奇车的后备箱里单手拎了出来,走进距离国土西部那座海滨城市不到一百英里的汽车旅店。

办理入住手续的前台服务员是个二十来岁的红发女人,身材匀称,面容姣好,脸颊上有些无伤大雅的雀斑。她从满头白发的客人手中接过驾照时,一不小心看见了客人放在脚边的盛尸袋,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浑身哆嗦。

“小姐,你不用害怕,也不用报警。——因为这是个完人。”她听见白发客人那样说。

完人也好,不合格人类也罢,亦或者是个AI也行,前台服务员压根分不清对面站的这人是个什么物种,更别提能透过盛尸袋看到里头的景象。这干巴巴的安慰并没有起到什么正向的作用,她只隐隐觉得对方的声音空洞得像是从地狱传来。而后她看见明显失去耐心的他绕过服务台,走到自己身边。她抖得更厉害了。

她突然想起从前的未婚夫——现在已经是前任了——的话。那上不了台面的垃圾曾在喝醉酒时非常不体面地咒骂她的工作,说她是婊子,在高速路边为罪犯——杀人犯也好,毒贩也好——提供有偿的交媾服务。而她当时怒从心起,抡起啤酒瓶就将他砸得脑袋开花进了医院。

可她现在连把驾照还给客人的力气也没有。白发的客人显然体贴入微,亲力亲为从她手中拿回自己的驾照,并挑走了一串钥匙。

“对了,小姐。”他走到电梯前按下上行的按钮,回头问道,“冒昧问一句,你是不合格人类吗?”

前台服务员点头如捣蒜,捂着嘴尽力不让自己发出控制不住的呜咽声。

白发客人相当轻松的拎着盛尸袋走进电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我总觉得这年头,警察也不管谋杀不合格人类的事了。你觉得呢?”

电梯门关上的刹那白发的客人对着前台服务员笑了笑。

白发男人把拓跋珪扔进放满热水的浴缸里,坐在马桶上抱着胳膊冷眼看着四肢上的尸斑渐渐褪色,看着黑黢黢的眼框里重新生长出眼珠,看着血色的肠子犹如水蛇一般游回腹腔。

这过程略显缓慢,很快教他失去兴趣开始神游太空,直到一阵痛苦而真实的嘶哑呼吸声响起。

拓跋珪坐在浴缸里,瞪着马桶上的白发男人足有五分钟,然后哇得一声,呕出一口接一口的黑土来。

“得找个带免费早餐的。”白发男人听见少年这样说,“上次那破烂旅馆连个家乐氏麦片都没有。天晓得我那天饿得差点就能把吐出来的土给吃回去。”

“同意。”白发男人伸了伸胳膊,“得找个带免费早餐的。”

有一队巡夜小分队并没有在规定时间回到基地报到。直到天蒙蒙亮,一个城市清洁工在他负责打扫的暗巷中发现了全员的尸体。

每个死者胸前都有一个血淋淋的致命伤口。这些人像是在同一时间被取了性命,案发地并没有半点打斗挣扎的痕迹。这点发现让前来验尸的法医和负责此案的军士面面相觑头痛不已。

有这样能力的人(或非人),当世一只手就能数出来。不管是谁在此地现身又犯此命案,那基本等同与整个帝国宣战。他们不敢大意,可偏偏这个时候,基地最高指挥官竟然休了假,虽然一早就派人四处找寻,可惜好运全无。

“会不会是南边叛军潜伏进了城?”

“或是地下的反抗势力?”

“真是可怕。这些士兵虽说只是不合格人类,却也是训练有素配置极高,竟能在眨眼之间全部死于非命。不管是哪方势力,干掉他们的一定是不是人类。”

“只希望神明保佑,能教这些疯子放过普通市民。”

围观的人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没有谁注意到他们之中有个年轻的流浪汉,不发一言双手插兜,将他们的谈话一字不落收入耳中,听得是津津有味。

他隐在口袋里的左手,正下意识地把玩着一枚金光闪闪的硬币。





Ch. 04


命途多舛的交通工具被扔在路肩,道奇车的挡风玻璃支离破碎。

少年冷眼看着白发男人拖动着鹿的尸体。他本认为自己不必为这不幸的小车祸踩下刹车,毕竟这年头不会有埋伏在路边的警察突然跳出来给他们开罚单。可是白发男人是个有道德感的好公民,坚持要下车善后。少年便从善如流遂了他的心意,顺便借机舒展舒展开车开到僵硬的身躯。

“可怜的斑比。”少年双手抱胸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恶趣味地想白发男人大概还要为那个逝去的生灵祷告一番,于是索性抬脚往荒漠深处溜达起来。

天色开始晦暗,远处的山脉投来更深的阴影。有野兔借着暮色从窟穴探出脑袋,两只耳朵轻轻颤动着。拓跋珪走过它的面前,做出一个瞄准的手势。

可是野兔似乎并没有感知到自己的小天地里出现了入侵者。

少年眯着眼笑起来,不再去管那只机警可爱的啮齿类小动物,手脚并用爬上一个光秃秃的小山丘,像立于世界之巅般俯瞰起另一侧的景色来。

不同于少年不着边际的想象,白发男人并非任何一个教派的虔诚信徒,只将死鹿拖到路边一颗孤独的巨型仙人掌下便算完成了义务。他拉起风衣一角随手擦着掌心沾染的鹿血,一边抬眼四顾,却没再看见少年的身影。他本决意到车上等待,可是身体先于意识起了反应,还没等他回神来便迈腿向荒漠走去。

一只到处觅食的野兔嗅到由远及近的危机,因之光速逃窜开去。

“老师,我在这。”少年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他站在一处高地之上,正对着白发男人挥手大喊。由于背光的关系,他看不清少年的神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出对方似乎非常高兴。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居然有个嘉年华。”

这个游乐场从前可能是一个热门景点,足够吸引附近居民休假时拖家带口前来玩耍。

入口处的小卖部曾经卖着五颜六色的棒冰奶昔,人工色素永远是小孩子的最爱。他们吃成花脸,在父母半哄半劝下老老实实地与盗版迪士尼乐园的戴高帽的小矮人模型合影。这照片日后会被父母经常拿出来翻看,甚至还会分享给前来做客的亲朋好友,呆滞的表情混合着嘴边的冰激凌残留将所有人逗得哈哈大笑。也会有中学的小情侣翘课前来约会,在一片尖叫声中迅速地离开有安娜贝尔和小丑追杀的鬼屋,气喘吁吁坐进摩天轮,十指交叉紧紧握着对方的双手,在达到只有四层楼高的顶端时交换一个青涩绵长的吻。入夜后便张灯结彩,街头艺人在五彩灯光的照射下表演魔术杂技。旋转木马不分季节放着欢快的节日歌曲,经常有游客们穿着背心裤衩,一起合唱铃儿响叮当,或者圣诞老人来小镇。

暮色下废弃的游乐场本身就像巨型的幽灵屋。旋转木马们犹如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地缚灵,铜铃般的眼睛瞪着逐渐走近的两个不速之客。

拓跋珪自踏进游乐场便展现出了令人意外的开心。白发男人目送着少年欢呼着撇下他率先跑到旋转木马处翻进围栏,千挑万选后跨上了一匹小红马,丝毫不在乎会沾一屁股的灰,扭头兴高采烈对着白发男人喊着什么,大概是叫自己也快点跟上来玩耍。

可他突然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少年和旋转木马的身影在他的眼里模糊扭曲,天空在霎那间犹如被泼了墨,眨眼间吞噬了所有的光芒。

小酒馆的门被一队荷枪实弹的军士推开,买醉的客人们举着酒杯愣了半秒,便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作鸟兽般四处逃散。

高大健硕的酒保赶忙举起双手,看着一个年轻的军官走到自己面前。他觉得来人相当面熟,回想半天竟觉得这位长官与经常赖在酒馆外的流浪汉有八分的相似。他被自己脑内这荒诞的念头吓了一跳,赶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有什么可以帮到您,长官?”

年轻的军官回敬了一个分外冷淡的礼节性笑容,举起手中的一枚金币凑到对方眼前。“见过这个吗?”

这枚金币形制特殊,并非帝国法定流通的货币。酒保不用细看便立时认出这与自己从那位浑身湿漉漉的陌生客人手里接过的那枚一模一样。可他一时鬼迷心窍妄图瞒天过海,忙不迭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年轻的军官沉下脸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好好想想。”

他只是收起了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笑意,甚至没有拔出枪来指着自己的头,可不可抑制的恐惧瞬间侵占了酒保的脑袋,然后顺着血液宛如潮水般流入四肢百骸。他双腿颤抖,再也支撑不住,滑跪在吧台之下。

“见、见、见……见过。”

在绝对的黑暗与静默里不知过去多久,白发男人闻到一股淡淡的木头发霉的味道,他正蹙眉思索,耳边忽地传来一阵微弱的电流声,眼前骤然出现了一个正闪着雪花的电视机。

屏幕微弱的光芒勉强照出了白发男人所处之地的轮廓,他开始四下打量。这里果然是一间像是浸在漫长雨季之中的木屋。墙壁上已经渗出了大片的霉斑,一直延伸到悬挂的照片之上。一个小丑在相框内对着白发男人做鬼脸。他下方的沙发上端坐着一个婴儿大小长相怪谲的木偶娃娃,咧着嘴对着男人无声笑着。

白发男人无动于衷。此时此景,他感受不到恐惧,感受不到威胁,感受不到痛苦。

有趣,自己感受不到一个不合格人类应有的情感,仿佛它们与他身体的一部分一起死去了。

“老师。”

他被电视机中一声模糊细微的呼喊唤回思绪。雪花屏正在变得四分五裂。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竭力地想要出现在白发男人眼前。

“老师,好久不见。”

那张他已经十分熟悉的年轻俊秀的面庞逐渐清晰起来。

“您似乎……终于老了。”

道奇车刚刚拐下高速公路,驶进一个破落的汽车旅馆。白发男人就在此时恰到好处地醒了过来。他捏着酸疼的脖颈,蹙眉盯着光洁的挡风玻璃上映射出的自己。

修长的手指掠过鼻尖,白发男人不着痕迹地嗅了嗅。

只有奶油奶酪残留的香气。

少年熄好灯拉好手刹,侧过脸看向难得失神的白发男人,粲然一笑。

“大概睡姿不佳,我好像有些落枕。”白发男人拉开车门时这般说。

“那就好好的泡一个澡。”少年笑意盈盈,“然后我帮您按摩。您也许不信,不过我真的很擅长这个。”

夜幕早已沉沉落下,满天繁星正无声地窥视着他们。





Ch. 05


汽车旅馆的房间再普通不过,和许多恐怖悬疑电影里凶杀案现场如出一辙。拓跋珪在付钱时特意嘱咐要大床房,前台负责接待的是个冷漠的中年女人。她正往系统里填写虚假的宾客信息(她甚至没有要求对方出示证件),可是听到少年的请求立时皱起眉头,将目光从屏幕移向白发男人,然后像是见到魔鬼般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她什么都没有说,最终摸出两张塑料房卡,装进写下了房间免费WIFI密码的卡套里,然后摔在了他们面前。

少年进了屋便撇下白发男人奔进卫生间,弯腰打开龙头放热水。带着水锈的温热液体裹挟着浴缸底部的褐色灰尘不疾不徐往下水道流淌开去。一句脏话险些脱口而出,他心虚地回头看了看,然后垂头丧气扯下浴巾,疯狂擦起浴缸来。

汽车旅馆的霓虹灯牌就在房间窗外,透过厚重的窗帘投进来一团模糊的红光。乡村风格沙发上的印花大红蔷薇散发着陈腐气味,和白发男人在那个姑且能被称作是梦的际遇里闻到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沙发背后的墙壁上悬挂着的不是什么面容模糊的照片,而是一张普通的风景油画。普通的港口,几艘白色的游艇,落日,远山,如此而已。

他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走了过去坐下,顺手拾起沙发扶手上的电视遥控器,想了想,又想了想,在因为即将要背弃与少年的承诺的一丝若有似无的负罪感中,在浴室传来的汨汨水流声之下,对着幽黑的屏幕按下开关。

约翰尼·德普刚刚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正迷迷糊糊从沙发上起身。

是《秘窗》。

白发男人不算史蒂芬·金的书迷,也并非约翰尼·德普的粉丝,更不是悬疑惊悚片的爱好者,他也不想重温经典,正在准备换台的当口,约翰尼·德普把房门拉开了。

屋外的访客仍然与白发男人记忆里相同,穿着黑衣戴着黑色高礼帽,可是那张脸却不再属于约翰·特托罗。来人对着镜头——对着电视机外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白发男人微微一笑。

“老师。你忘记我了吗?”

外界已然崩塌得四分五裂,而此处依旧固若金汤。

皮靴踩在大理石上,脚步声空洞而颇有韵律。头顶吊灯繁杂复古,照明效果却远比不上萤烛之光,年轻军官的脸上的神情因此晦暗不明,可眼中却隐隐可见露骨的厌倦来。在这机械式的重复行走之中,对外界的感知愈发渐弱,而一丝沉闷的焦躁感正从内心深处悄然破土萌芽。他独自一人大约已行走了十五分钟,而始终无法窥到这条长廊的尽头。恍若向过去与未来分别无穷延伸,却全然割裂了与真实世界的感官联系。

年轻的军官回基地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东西走势狭长的巨型建筑物全然不符合自己的审美。他就是这样的人,对于不对自己胃口的事,连勉强提起干劲敷衍推诿都难以做到。而他的上司乐得纵容,予以特权,欣然允许他常年在外出勤不必述职。

“不喜欢就别过来……”他那精力充沛欲望过剩的上司在颠鸾倒凤的间歇咬着他的耳朵呢喃出声,“……你有大把大把的机会把这些事情讲给我听。”

然而这次他终于不得不亲自来了。

“请问门外是哪位大人驾临?”

直到模糊而冷淡的电子人声传来时年轻军官才幡然回神,原来自己已走到了终点。他把手搭在了厚重的金属门上,闭了闭眼,等待凭空生出的焦虑潮水般缓缓褪去,然后才开口。

“独孤……”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刘罗辰。”

嵌在金属门中的虹膜识别系统应声弹出。刘罗辰稍稍昂起头,拨开刘海露出左目接受扫描。

比起适才犹如永恒的行走,这点等待时间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清脆的机械声从内部响起,年轻的军官推门而入,与两个孩子打了个照面。

流水声戛然而止,白发男人靠在沙发背上闭目养神,听着少年拉开浴帘踩上脚垫翻箱倒柜四处找浴袍。

忽然有人坐上他的大腿,一双手抚上他的肩膀,揉捏放松着自己僵硬的肩颈肌肉。白发男人睁开眼睛,看着少年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赤身裸体浑身湿漉漉地,盯着他。

这个角度,他能够很清晰地看到白发男人眼神里不见一贯的凌冽淡然。他迷茫,无措,仿佛在无尽的回忆泥沼里慢慢下沉。

呵,不合格人类。少年看着他,眼神轻蔑又充满怜爱。“您硬了。”于是他一针见血,手上不停,膝盖隔着布料蹭起对方脆弱又坚硬的一处,语气懒洋洋却又不容置疑,“我们先来做一次,等一下您再去洗澡吧。”

他牵住白发男人的手,一路划过光滑的胸膛直至冰冷的腰腹,直至隐秘的入口。

邀约已经发出,受邀者从善如流,沉默而主动地将食指挤入那狭窄的甬道,专心致志开拓进取着。

夕阳余晖下林间空隙被填充了温暖的橙红,头顶的天空被染上一层浅淡的粉。两双脚伸进泛着碎金子一般波光的小池中,搅浑了清可见底的池水。两个小小的孩子抱在一起,笑得一脸灿烂。

刘罗辰终于将视线从这张被放大装裱的照片上移了开去,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了两枚金币,扔在桌面上。

“还差一枚。”他喃喃自语,而后打开终端。虚拟屏投在空中,刘罗辰戴上VR眼镜,冷淡地下达了指令。

“查找拓跋珪。”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在三点十七分的霎那,白发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离天亮还早,他的落枕却奇迹般地已经痊愈。少年蜷缩在他身边酣眠,鼻息沉沉,睡颜无辜而宁静,全然没有了半分狡黠乖张,仿佛对周遭正在或者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白发男人侧过头向窗外看去。霓虹灯牌就在这时闪烁了一下,紧接着彻底熄灭了。在他视线无法企及的夜空,璀璨的群星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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