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飞行轨迹

2017年于纽约

人类是很有趣的生物。往往非要把偶然当势必，又偏愿意将必然看成侥幸。
知念侑李一边舀着草莓冰淇淋，一边对着邻座的两位从几分钟前就一直偷偷打量他的女大学生们乖巧地眨了眨眼睛，引得对方一阵刻意压低但开心的欢呼。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啊。”她们红着脸捂着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他对这褒奖恍若不闻，咬着吸管托着腮看向窗外，结果恰好瞥见一只蝴蝶飞了过去。

那是一只闪烁着金属般光泽的湛蓝色蝴蝶，双翅还有成列的条纹状斑点，活像富岳三十六景之一的神奈川冲浪里。

知念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它婀娜地在新宿熙攘而冷漠的人群之中一路穿梭，最终扇动着翅膀优雅地停在了离甜品店斜对面的公交车站的站牌上。

而在那只蝴蝶之下，他的好友山田凉介正在和一个顶着蘑菇头的大学生说着什么。

五分钟前他们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此刻却聊得热火朝天。他那长相俊秀的好友一扫最初发起话题时脸上可疑的红晕，表情轻松，眼神明亮，嘴角还噙着浅浅的笑意。那些说好的羞涩内向生人勿近的属性顷刻之间就犹如山倒。

而那个五官清秀的大学生眼角眉梢都是弯弯的，为了迁就对方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身高还特意弓起了腰，不时下意识地伸手捋着自己有些过长的刘海。

蝴蝶抖了抖翅膀，但却不知是因为全然没有离开的意图，还只是因为尚在犹豫着下一个方向，它仍然矗在原处，静观其变。

虽然我不知道蝴蝶会选择哪一条路线。

但我知道它前进道路的所有可能性。

知念想，然后把目光落向不远处打打闹闹的一群中学生身上，那些男生们穿着自己分外熟悉的校服，摇摇晃晃地向公交车站走来。

他闭上了眼。


有这么一种可能事件。这群中学生会径直走向公交车站，然后轻而易举地发现和蘑菇头的大学生交谈的山田。他们与山田一样，都是附近那所高校的学生，也同为足球部的部员，会仗着熟稔的关系强行挤进两人的谈话里插科打诨。

因为周围那些人无恶意的干扰他们只能随便聊聊而无法深入交谈，兼之知念的那位好友和那个蘑菇头的大学生性格态度家世背景并没有太多共同点。毕竟山田生性严谨而认真，可那个蘑菇头的大学生爱敷衍了事又习惯满嘴跑火车。

“啊，山田君是HK高校的在校生吗？”蘑菇头的大学生也许会在那群学生的嬉笑吵闹中这么问，然后不等对方的回答就自顾自地说，“我曾经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呢。”

——撒谎。他明明出身千代田那所大名鼎鼎的高校，能这么说也只不过是认出了对方的校服而随口胡扯罢了。他认定这位少年是闪闪发光广受欢迎的那一类学生，与自己的搭讪只是一时兴起，所以根本不想花费太多精力去经营一段与某个突兀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陌生少年的联系。

反过来也是成立的。“不参加球类运动？也不喜欢打电动游戏？”山田也许会把话题勉强引到部活或者爱好上来，可是得到对方摇头给出否定的答案时立刻兴趣缺缺，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也失去继续对话的动力来。

蘑菇头的大学生要搭乘的公交车会在此时恰到好处地缓缓停在两人面前，有效地缓解即将发酵的尴尬气氛。分别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一定不会交换联络方式，而只会相当礼貌而疏离的互相寒暄告别。

知念的这位好友会强笑着和那些同学道别，转过身才会噘着嘴不太开心地走回甜品店里坐到自己的身旁。因为输了赌局没有问到对方的通讯地址，他会乖乖地掏出已经干瘪的钱包再给自己买上一杯草莓芭菲。

可是蘑菇头的大学生和山田之间的羁绊就这么还没开始便彻底地而草草地结束了。而东京面积这么大人口这么多，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几乎不会再以任何形式再度相遇。


但是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事件的存在。

那群闹腾的中学生中会有一个人突然异想天开，大声向朋友们提议不要这么早就分别回家。

“在这个天气吃冰不是很有趣？”他咯咯地笑着，指着街边的甜品店。

他的伙伴们可能会在原地站着犹豫几分钟。总有些人想尽快搭上公交车去JR。毕竟明天有令自己一筹莫展的数学测验，而一晚上的临时抱佛脚也许能抢救一下分数。

但是他们只敢在心里纠结。这样扫兴的话说出来肯定会遭到众人的非难。于是沉默只会被其他兴致高昂的朋友认为是默认。大家会兴高采烈——至少装作兴高采烈地偏离预设的目的地，在公交车站前额外增设一个停靠点。

于是没有人会去打扰公交车站交谈的两个人。没人提醒，他们不会刻意去聊学校的话题，也没有时间涉及兴趣爱好，而是令人错愕地跨过这些流于表面的肤浅主题，直接奔向那些深刻且无法对着亲近之人启齿的困惑和疑虑。他们的确是相当不同的，但却因为有着相异的特质而有如磁石两端情不自禁地互相吸引。

“无法处理学业和打工的矛盾吗？”蘑菇头的大学生听到对方的困惑时说，“在打什么工？”

“模特。” 知念的那位好友会这么回答，“平面模特，会给一些时尚杂志的封面拍拍照。”

蘑菇头的大学生会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难怪我总觉得山田君这么面熟，大概家里的书柜上随便翻翻就能找到有你出现在封面的杂志吧。”——这还是一句不走心的发言。看看这位蘑菇头的大学生的打扮就会知道。他下身穿着一条普普通通的蓝色牛仔裤，上身套着一件鼠色的卫衣，身后背着一个难以拿来凹造型的褐色书包。土里土气虽然称不上，但却是实打实的普普通通。若说这样一个人会去关注潮流，那么知念的这位朋友也能宣称自己喜爱数学了。

可是这句恭维并不会给山田造成什么困扰。相反地，他很受用，于是扬起好看的脸朝对方略显羞涩的笑了一笑。

真是要了命的可爱。蘑菇头的大学生努力克制自己没有出声评价，但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喜欢吗？”于是他开口问，“喜欢模特的工作吗？”

知念的这位朋友点了点头。

“那山田君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这是个好问题，一下就问住了对方。山田冥思苦想也无法得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来。

可是蘑菇头的大学生要搭乘的公交车正在路口等待红绿灯，知念的那位朋友想自己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现在想不出来。”他会瞅准这个时机老老实实地回答蘑菇头的大学生，然后适时拿出手机递给对方，“但我会有答案的。那时候我再告诉你。”

“就这样约定了。”蘑菇头的大学生立刻领悟了对方动作中的深意，眼睛弯弯接过手机，将自己的邮箱地址输了进去。

公交车缓缓启动，驶离车站。山田会轻盈地转过身，迈着灵巧的步子向店里走来，笑容满面地向坐在店里的知念晃动着挂着草莓大福的手机。


蝴蝶终于展开了翅膀，飞离了站牌。

知念睁开眼睛，刚巧看见那群吵嚷的高中生们推推搡搡地走进了自己所在的甜品店。


蘑菇头的大学生和山田之间的羁绊因蝴蝶的一个选择，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一般露出温和柔软的开端。他们开始不定时的交流讯息，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聊聊不同于彼此的生活。可如另一个可能事件下讲述的相仿，东京面积这么大人口这么多，非刻意制造的再度相遇不知和乐透7的中奖概率孰大孰小，更别提将关系更进一步的几率。

蝴蝶的眼前歧路众多，它的选择暂时晦暗不明。


知念在收银台前结完账，把塑料吸管插进了草莓酸奶盒子里，然后回过头来。

他的好友正蹲在杂志区，全神贯注地研究着新刊。

知念对着山田吐了吐舌头，径直走出了便利店的大门，捧着酸奶盒子坐在台阶上。

不经意间他又看见了那只蝴蝶飞过。它与第一次相见时没有什么区别。那身姿依旧曼妙，那蓝色依旧蔚然。知念看着那只蝴蝶缓缓停在了街对面从一处民居围墙内伸到道路上的樱花树枝上，而后偏过头去，看向道路左边的尽头。

那里出现了那个蘑菇头的大学生的身影，边低着头看着手机，边向着便利店的方向走来。

他又把头转向另一边。

道路右边的尽头，有一个长相英俊然而穿着不良的年轻人，也摇摇晃晃地向着便利店的方向走来。

知念含着吸管，闭起了眼。


有这么一种可能事件。蘑菇头的大学生和那位不良青年的步行速度一快一慢，不良青年率先走进店里，挑了猪排饭和啤酒，排在抱着一摞杂志和草莓饼干的山田后面准备结账。笑容甜美长相清纯的店员结束对上一位客人的服务，对着山田点点头。

知念的那位好友迅速走上前去，红着脸把怀里的东西倒在了收银台前，结果一不小心掉下了几本杂志。正在他弯腰捡东西的时候蘑菇头的大学生恰巧踏进店里。他的注意力仍然在手机上，并没有发现收银台前的兵荒马乱，而是脚步不停转到了几排货架之后，挑起了灌装番茄汁和可乐饼。

他走向收银台的时候一位客人刚刚离开。蘑菇头的大学生悄悄看了一眼，对着那夸张的不良服饰悄悄撇了撇嘴。


但是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事件的存在。那位一心两用的蘑菇头大学生会在进店之前不小心撞上那位不良青年。手机咣当一声摔在地下，屏幕四分五裂。他会弯腰捡起，然后对着不良青年道歉。

但是不良青年怎么会轻易地放过蘑菇头的大学生。他看上去过分的清秀柔弱，无论是敲诈一比小钱或者是揩一点小油，这都是个相当不错的欺负对象。

于是他不依不饶，站在便利店门口吵起来，非说蘑菇头的大学生撞伤了他的手腕。他给便利店的众人看那淤青的部位，天晓得那是昨夜在歌舞伎町和人打架留下的伤。

“赔钱。不然赔点别的也好。”

不良青年正这么皮笑肉不笑地威胁着蘑菇头的大学生，忽然被人从背后劈头盖脸一顿乱砸。他眼冒金星，看见满地的时尚杂志。封面都是同一个英俊少年，正对着自己微笑。

等到回过神来的不良青年再抬起头，那个蘑菇头的大学生已经被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拉着，早就跑得远远的了。

坐在便利店的门前吸着草莓酸奶模样乖巧的少年对着他吐了吐舌头。

山田和蘑菇头的大学生转过街角，终于停了脚步。

“得救了。”蘑菇头的大学生一定会气喘吁吁，汗水沾湿了他的刘海，他有些嫌弃地伸手拨了拨，不过看向山田时又涌上发自内心的快活模样，“幸好山田君在店里。”

山田揉了揉鼻子，被这么夸奖他又是害羞又是洋洋自得，中二地觉得自己是拯救了世界的超级英雄。

他本想谦虚一番，可对方完全没给他机会，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会牵起他的手。

他会领着他去了附近一家以炒冰淇淋著名的甜品店，让他点了大份的草莓口味的冰淇淋卷卷，然后笑意盈盈地坐在对面看着山田眼睛发亮地狼吞虎咽。

他本来还会心疼才买的手机，但事已至此也就不是那么在意了。

“说起来。”他开启了一个话题，然后看着对方像在嘴里藏着坚果的松鼠鼓着腮帮子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过来，“想好了吗？”

啊，他一定是在问那个问题。他吞下冰淇淋，有些犹豫地点点头。

“想好了。”山田说，“可是……”

“可是？”

“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和她们吵起来了。们说我毕竟选择了普通高校，如今才想着成为职业足球运动员可能有些不切实际。至于进入演艺圈……”他苦恼地放下勺子，“……平面模特的活是偷偷接的，为了能赚点可以自由支配的零用。后来因为太受欢迎才被她们知道。进入演艺圈发展什么的，她们一直是不赞成的。”

“为什么？”

“她们说，那个圈子和我接触到的世界太不一样了。”

“这也没错。”蘑菇头的大学生若有所思，“我也有在演艺圈发展的朋友，说起来确实也没有表面看到的那么光鲜亮丽。”

“我当然明白。”山田撅起嘴。

“就算如此也想试试？”

“就算如此也想试试。”

“想清楚了的话就好好的和她们说明吧。”

“我会的。我不想升学，不想毕业后成为普普通通的工薪族。”山田说，“我想闪闪发光。”

“你已经在闪闪发光了。在我心里。”


蝴蝶终于展开了翅膀，飞离了树枝。

知念睁开眼睛，刚好听见手机叮呤咣啷摔倒地上后屏幕破碎的声音。


知念盘腿坐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吃着新鲜草莓。电视里正在生放送某个著名的音乐番组。那个他十分熟稔的英俊少年正在和戴着墨镜的主持人爷爷聊天。

此刻那久违的蝴蝶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它可能是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隙里飞进来的，轻巧地落在了电视柜的一角。

可是知念眨了眨眼，那只蝴蝶就这样消失了。


时间倒退回那个公交车站相遇的傍晚。那群吵吵闹闹的高中生里有一个人接到了朋友知念的邮件。

“超好吃。”他在邮件中写，并附上了一张草莓冰淇淋的照片。滤镜之下那草莓布丁无敌诱人。

“在这个天气吃冰不是很有趣？”他合上手机，兴奋地对着众人大声说道。


时间往前拨一点，去到便利店风波的那一天。

“真是的，这种事情也要找我帮忙。”不良青年揉着发疼的后脑勺，看着消失在转角的两人。

“没办法，高木君长得太像不良青年了。”知念吐了吐舌头，吸光了最后一口草莓酸奶，“慧那家伙，总是知道物尽其用。”

“我说知念你能不能给我好好学学成语。”


于是他回过头去，对着在书桌前埋头推演着毕业论文中需要的公式的蘑菇头大学生说道：“说起来，慧。我有没有和你提过？我能看见一只蓝色的蝴蝶，我还能推演出它的前进路线。”

蘑菇头的大学生放下笔，对着自己长相可爱的表弟笑了起来：“是的，你说过。”

“我现在觉得它可能只有一条路线可以选择。”

“这样。”蘑菇头的大学生随口说道，看到了上台准备的山田，“啊，要开始了。”

他连忙起身走向沙发，抱着靠枕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欣赏起那个闪闪发光的偶像的演出来。

“他正式成为偶像的那一天对你告白了么？”前奏响起时知念问。

蘑菇头的大学生盯着屏幕目不转睛。他没直接回答知念的话，只是微微弯起了嘴角。


蝴蝶总会向着人们期望的方向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