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

2018年于纽约




宫里新来了个小黄门,长得端正清秀,两只眼睛黑漆漆的,满满都是不谙世事的单纯无辜。天子越看越喜欢,就让他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这小黄门年纪不大,却很是机灵,没几天便摸清了天子的好恶,全方位无死角将他伺候地舒舒服服。日子久了,对周遭处境渐渐明了,小黄门竟还有点心疼起他的天子来。

这位少年天子并没比小黄门大几岁,若不是因缘际会被逼无奈冠上十二旒坐上皇位,他估计现在还满华林苑的捉鱼打鸟不亦乐乎。

可如今他只能老老实实地与太后面对面大眼瞪小眼,盯着新点的那柱香发愣出神。

小黄门低眉垂目远远站着,只敢偶尔悄摸摸地瞥一眼。太后不是亲妈,对皇帝的亲昵是肉眼可辨的敷衍,那嘴角一勾,脸上却显现不出半条皱纹,目光与其说是冷淡不如说是麻木,干巴巴问候两句身体课业,劝勉两句勤政爱民便再无话可说,自顾自优雅得体地啜起茶水。直至那柱香燃尽,彼此如释重负,这才将这一出不高明的戏码落下帷幕。

不喜欢就不要做。互相折磨真是没个尽头。从太后那出来小黄门嘀嘀咕咕,音量等同于恰到好处的自言自语。

天子一听就笑起来,回头反手刮了小黄门的高鼻梁:“你懂什么。一国之君做的净是身不由己的事儿。比如现在,朕就要去见皇后了。”

我哪里不懂?您当上这一国之君不就是身不由己?小黄门腹诽,却没敢说出口。他的天子表面无邪天真,可早就满腹委屈夜不能寐。他不想他从自己这还添堵。

皇后是太后钦定的。可是有时太后的旨意,也并不一定是太后自己的想法。天子因此和太后冷战了整整两年。可就算闹到如今这步田地,天子还是被迫娶了不喜欢的人。

在小黄门的眼里,皇后很漂亮,很端庄,很有教养,也很无趣。她坐在案前托着腮,翻来覆去和天子说的都是子嗣和社稷。天子嗯嗯呀呀地随口敷衍,接过小黄门从庭院里拣来的小石子。他要拿来砸麻雀。

陛下您是不是烦我?我哪里做的不对,可以改。

天子摇头:“皇后母仪天下,何错之有?”然后扫兴地站起来,把手里最后一块石子扔出去头也不回大步离开,“时间差不多了,朕先走了。”

小黄门慌慌忙忙对着咬着嘴唇泫然欲泣的皇后行礼,飞也似地跟了出去。

“你长得那么好看,又会讨朕的欢心。你要是个姑娘,朕就让你做皇后。”天子得瑟地说。

陛下您慎言。好意心领了。小黄门内心狂翻白眼,自己不仅怕死,更怕被当成佞臣淫娃死得不明不白。

天子哪管那么了小黄门的九曲回肠,吹着口哨在前头蹦跶着:“说来今天是初几呀?”

小黄门跟在后面不紧不慢:瞧您这日子过得,今天都十二了……哎哟。

他盯着天子微微瑟缩的肩膀连忙收了声。这宫里头天子难熬的事太多。可向太后请安,与皇后恩爱,偶尔应付心怀叵测的各路大臣,这些事统统加起来再和大将军回京相比,也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的天子似乎从小就怕着那位大人。并且随着年岁增长,这层恐惧不但没有消散的迹象,反倒愈发入骨起来。

可是您为什么会怕他呢?小黄门纵使有着七巧玲珑心也不明所以,伺候天子沐浴时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天子拍着水花反问:“你不怕他?”

小黄门摇了摇头。他说自己只在刚进宫时远远看过几次大将军的尊容,没些日子那位大人便南下亲征了。他只依稀记得大将军对着天子举手投足都是恭恭敬敬,哪有传言中的飞扬跋扈。

“在这儿待得久了,你总会怕他的。”天子叹了口气,闷闷不乐,“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会让你怕的。”

小黄门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朕觉得冷。”天子忽然说。

怎么会呢?小黄门被热气熏得早就大汗淋漓,有些疑惑地伸手探进水里,不曾想被天子给牢牢抓了住。

“朕觉得冷。”天子又说。那双桃花眼带着氤氲水汽看着小黄门。他那一头湿漉的秀发顺着白皙的肩膀散了开去,几乎覆满了整个水面。

先皇帝据说也有一头及地长发,可惜无缘得见。应是没有陛下的漂亮。他大逆不道地想,哗啦一声被天子生拉硬拽拖进了水里,狼狈地喝了好几口洗澡水。

没等小黄门回过神,天子已经毛手毛脚地扒开他的前襟褪下他的亵裤。

陛、陛下。小黄门期期艾艾地喊,有些心惊胆战又很想求饶,可对上天子那双略显幽怨的桃花眼,他又一时半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若这能让他不那么冷,也就算了。反正只有天知地知。

只有你知我知。

小黄门想通了就豁出去了,一把搂住天子的腰,把脸凑了过去,轻轻舔了舔天子薄如利刃的双唇。他想自己净身前未尝人事,没想到进宫后反而有了机会,真是造化弄人。

天子的身体果然冰冰凉凉,仿佛再热的水也捂不出温度来,只有龙根那一处烫得骇人,在小黄门的谷道外头逡巡试探。

他瑟瑟发抖。

“你连大将军都不怕,居然怕朕?”天子趴在他背后,咬着他的耳朵。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小黄门还未来及反驳,天子便长驱直入。撕裂的疼痛在温水的包裹与润滑下逐渐变成销魂蚀骨的快意,他硬撑着没有喊出声的痛呼幻化成醉仙欲死的呻吟,轻易地从嘴角流泻出来,又被一池水声吞没。


十四日转眼便到。小黄门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那位大人,懵懵懂懂跪在地上接过大将军递来的佩剑捧过头顶时,他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抬起头,趁机偷偷打量起来。

大将军的眉眼还带着少年时期的俊秀,敛着人近中年特有的沉毅,而那远近闻名的眼疾在他左眼下留着一片晶莹的殷红,是一种诡谲的妖冶。

他年少时,定是极美。小黄门浑浑噩噩地想。可如今,人们只能注意得到那三千威仪。

一阵冷冽的幽香拂过,他终于回过神来,看着殿中的大将军从容有度地参拜行礼,问天子安,报前线军事,述他国内政。

天子高高在上,十二旒微微颤动:“有大将军在,宗庙……宗庙获安,亿、亿兆庆赖,实、实、实……实朕之幸。”

小黄门竖着耳朵听了,内心一阵苦笑。他知道天子还是怕。——这句话他翻来覆去在自己面前排练了一整天,可是说出来还是结结巴巴。

大将军对着天子笑了笑。冷淡地,讥讽地,转瞬即逝地,笑了笑。

臣不在的日子,据说陛下仅上过两回朝。

“朕……”

……太后令陛下讲学,陛下亦不从。

“朕……”

大将军缓缓转过脸,刚好与探头的小黄门四目相对。

……耽淫内宠,终日与黄门厮混。

那目光,那话语,教小黄门腿立时一软,咣叽跪了下来,全身筛糠般颤抖。

“大将军,朕、朕没有!”

……还请陛下江山社稷为重。臣告退。

那阵幽香又飘进小黄门的鼻子里。大将军在他面前背光而立,伸出修长的手,取回自己的佩剑。小黄门哆哆嗦嗦,在那冷厉的视线下,怕得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天子颤抖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卑微的,无法启齿的乞求:“大将军,请您……请您……朕会听您的话。”

乌云遮蔽了月光,厚重得像是滴得出水的空气压抑了虫鸣鸟叫。在沉闷得难以呼吸的黑暗里天子紧紧搂着小黄门,睁着双眼,一声不吭,捱到一个又一个白昼。

“朕想他死。”

小黄门抽噎着捂紧天子的嘴。


曾几何时天子再也不对砸麻雀有兴致,而皇后出落得越加明艳动人。可是天子还是一点都不喜欢她,在小黄门伺候下吃了几块点心他便起身要走。皇后也再不会因天子对自己的态度而哭唧唧,落落大方地恭送天子,却私底下命人拦回了小黄门。

这个给你。皇后趁左右无人,将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绢帛递到小黄门手里。

小黄门低头仔细一读,吓得魂飞魄散,噗通就给皇后跪了下来:皇后您三思,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皇后眨了眨大眼睛,满脸都是名门特有的倔强和骄傲:有我爹,我不在怕的。何况这都是为了陛下。——你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进出宫门递个话都不难。只是你可千万不要说漏了嘴。这样就算某日东窗事发,他也不会有性命之虞。

小黄门点头如捣蒜,颤颤巍巍把绢帛揉成一团塞进内衣口袋。

天子回了寝宫才发现小黄门没跟着,正准备着人去找,就看到他蔫蔫地走了进来。

“你过来。”天子对他招招手,见他脸上神色不对,歪头就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朕替你做主。”

小黄门哇得一声蹲在地下哭了出来,抽抽噎噎好半天也说不出句整话来。天子摸不着头脑,只好弯下腰去抚着他的背脊手忙脚乱地安慰着。

陛下您对我真好。小黄门喘匀了气,抬起红彤彤的眼睛对天子说。


太后依然风姿绰约,啜着茶水不发一语。天子依然老老实实地对着线香默默出神。小黄门依然低眉顺目,远远地等待着今天份的逢场作戏落下帷幕。

最后一撮烟灰终于尘埃落定。天子长吁一口气,站起了身。只是太后放下茶盏,率先开了口:陛下去哪里?

“朕去皇后那。”

太后又勾起了嘴角:从今往后不必去了。

小黄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天子不明所以:“为什么?”

太后说:皇丈图谋弑君,已被拿下。罪人之女,如何当得了一国之后?

小黄门绝望地闭上了眼。天子倒吸一口冷气,旋即暴跳如雷:“可笑!皇丈忠心耿耿,哪里来的图谋弑君!”

太后理了理云鬓,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人是大将军拿的,罪是大将军定的,陛下若有心,不如直接去问大将军。

大将军三字一出,天子像是被戳了死穴动弹不得。他脸上忽青忽白,突然咆哮道:“她是朕的皇后!立她废她,都得朕说了算!”

他转身就想往外跑,却在听到背后太后的冷笑时不得不停住了脚。

陛下莫要忘了,别说立后废后,如今就算立帝废帝,何时又由皇家说了算?

小黄门跪在地上玩命地抱住雷霆震怒的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死活不让天子往皇后寝宫去:陛下您这是要和大将军作对吗?

天子怒不可遏的咒骂渐渐变成小声抽泣。小黄门心疼地抬起头,看着天子的泪水瞬间决了堤,滴滴答答地,都落在了他的脸上。


大将军的佩剑又一次被小黄门捧过头顶。那阵拂过的暗香与从前一般清清冷冷,只是这一次,被他嗅到了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小黄门不禁转过头看向那个背影。那个削瘦的,高傲的背影,依旧在明面上恭恭敬敬地向着天子行礼参拜。

可就算是在这个场景里,小黄门依然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团浆糊混沌不堪,竟分不清谁是君,谁是臣了。

毕竟从容自若的不是天子,泣不成声的不是大将军。

太常、中书令与光禄大夫靖谮庸回,意图弑君,臣幸得密报,已将罪人诛杀,还望陛下恕臣先斩后奏之罪。

“有大将军在,宗庙获安,亿兆庆赖,实朕之幸。”泪流满面的天子终于将这句他翻来覆去在小黄门耳边念叨练习的话,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大将军似乎又笑了笑。那远远称不上春风和煦的笑容,带着令人胆寒的疏离和冷淡。他轻描淡写地说:那就请陛下下诏,诛罪人三族吧。

天子瞪着他,颤抖着吐出了准字。

谢陛下。臣告退。

“给朕站住。”

殿内刚刚起身的大将军蹙起了眉。殿外举着佩剑的小黄门屏住了呼吸。

天子胡闹,成何体统。

“若你还当朕是皇帝,就给朕跪下。”

若是少年天子那双桃花眼里的怒火真的可以燃烧,大将军恐怕早就灰飞烟灭了。可这位大人只是静静地伫立在殿上,昂着头颅,带着嘴角一丝冷淡的笑意,矜倨地跪了下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跪乎。

天子一步一步走向殿中,伸手捏住大将军的下颌,从颤动的十二旒后看着那双清冷的眼瞳里映着癫狂的自己:“若君要大将军你不当权臣,当嬖臣呢?”

陛下,您疯了。

“也许朕早就疯了。”

天子一把扯开大将军的常服,露出他温润结实的肌肤。

陛下将来定会为今日所作所为后悔。

“那朕就等着那一天。”

大将军抿起了嘴,天子亦不再逞口舌之快,一切仿佛趋于平和。只是那窸窣不断的衣料摩擦,偶尔轻微的撞击声,和那压抑不能自已的喘息,还在泄露宫闱深处难以启齿的秘密。

眼泪不听使唤地向外涌,片刻便濡湿了前襟。小黄门咬着嘴唇,不敢让自己哭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修长的手伸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黄门面前,取走他捧在胸前的佩剑。

小黄门抬起了头,泪眼婆娑看着来人,讷讷喊:大将军。

除了攥紧到发白的指节,除了难以察觉的浑身战栗,大将军好似还保持着平素完美无缺冷静自持的模样,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俯视他,一语不发。

只是左眼仿佛像是要滴出血来。

小黄门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量,伏在地上死死抓着大将军的衣衫下摆:大将军,您答应过奴才的。

一张写满了字的绢帛落在了小黄门的眼前。他颤抖着双手把绢帛揉成一团塞进内衣口袋。


天子赤身裸体地躺在大殿之中,那双桃花眼空洞洞地盯着屋顶,他好像还在看着那幅画面——他的大将军在他身下痛苦而隐忍,泛着冷意的双眼渐渐涌上一层水汽。

小黄门亦步亦趋,爬到天子身边。

“远远听见你在和大将军说话。”天子终于把视线落在了小黄门身上,咧嘴笑了笑,“你们聊什么呢?”

小黄门摇了摇头,埋在天子胸前嚎啕大哭。

他发现天子身上似乎也沾染上了那股冷冽的暗香,挥之不去。


又有新的少年皇帝不情不愿践了祚,又有新的小黄门不谙世事入了宫。听宫里的老人说,齐王玺绶被收回即将归藩的时候,有个小黄门投了井。被发现时浑身都泡得肿胀数倍,怎么捞也捞不上来,没办法只得把那口井给填了。

宫里成天有人寻死觅活,本没有什么稀奇。老人咂咂嘴继续说,可怪就怪在离宫前一天,齐王独自一人来到在那口井边,抱着那井哀哀痛哭了数个时辰。









  • 版权声明: 本博客所有文章除特别声明外,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
  • Copyrights © 2020 阿粟粟 / GigerET
  • 访问人数: | 浏览次数:

请我喝杯咖啡吧~